汉山

标题: 汉山特稿:从清华往事管窥中国著名高校建国后人际关系 [打印本页]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1:24
标题: 汉山特稿:从清华往事管窥中国著名高校建国后人际关系
本帖最后由 夺标 于 2016-2-9 03:49 编辑

标标按:因为汉山上总有网友强调自己某名校出身的身份,还总爱挂出他们中学他们大学的名人好人好事,标标怕他们误导童鞋,以为这学校伟光正,比其他大学少了原罪。标标呢,家里也有不少新老辈份的北大清华复旦上海交大中科院,按老百姓的话说,有些不仅念过书教过书还管过这学校,这里选登的文章有些就是他们自己反思以后推荐给标标的。这里都是来自当事人口述历史的史料,尤其赞赏著名报人、资深媒体人李昕老师(可以说是个大出版家了)以自己家事尤其自己父亲清华大学外语教授李相崇先生的真实人生为基础写出的清华园众生相,也算对标标这样年轻一代甚至更年轻一代,本着历史唯物主义态度负责吧。
而且人都有两面性,比如陆平老爷子,彭佩云老太太、谢希德老太太(复旦)等都是有名的清廉,但清廉者是否就意味着是公正的智慧的领导呢?我举的这几位都是苛刻到不让自己、自己的子女享受本校特殊待遇者(当然还有钱伟长老爷子,因为早就是大右派被打倒了,自己子女都没怎么上大学),但这也不能屏蔽他们在校史上可能犯下的“左”的错误。

注明一下,标标念的是军校,还跟他们不一样。讲讲我自己生长的比较熟悉的环境里的段子。就说文革前第一批一级教授基本上都是民国时代各个名牌大学的教授,部分副教授。然后他们自己还分得特别仔细,比如一直在国统区的、到过解放区或者做过地下工作的,从国别上说分为美国或日本培、德国养的,英法培养的(因为这俩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与红色中国建交早)、前苏联培养的,或者在西方和苏联都镀金过的;然后就按这些细则分待遇(主要是政治待遇)。在文革及各种运动时候挨整的程度也大致按照这个细则。自然灾害后到文革前短暂的“小黄金时代”,某个在前苏联镀金的大牌一级教授与某个美帝培养的一级教授被组织分派在一辆小汽车上外出公干,前者就对后者说,你怎么能跟我坐一辆车呢,你不能上。后者比较厚道,说,那么您先挑,副驾驶还是后排座。前者急了,举起斯蒂克(嗯,前苏联回来的挺有英国腔调)就要打后者,被根正苗红的司机给劝住了。这事前者在党委扩大会议上做过检讨并记入校史的。这还没文革呢。
然后,文革以后欧美派吃香了,被整肃得最厉害的某位原先美国某藤校归国教授就着急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当一个一言九鼎的顶级学阀。可惜老爷子身体不济,没几年快不行了,就跟领导说他最崇拜毛主席和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要学他们棺葬(军队的第一批一级教授基本都是党员,按照规定党的高级干部葬礼首选火葬),而且要真身不腐烂,那人家跟家属说泡福尔马林行不,家属说老爷子意思是要水晶棺材,先不入土,摆在礼堂供徒弟子孙们观瞻6天、、、、、、、、、
后来退而求其次,改楠木棺材加入福尔马林浸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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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欣赏著名哲学家、思想家汉娜阿伦特老太太的观点,她认为战时第三帝国的罪与错是每一个德国公民(打个折吧,九成)的作为或不作为造成的,大家都有原罪。推而广之,建国后高校的这些人际关系局面,身处棋局中的每个人,人人有份或者打九折,九成有份。

别天天贴金,掩盖这些“丛林生存”的史实。
咱第一就从汉山上以及各大网站的“民国范”最崇拜的才子佳人林徽因、梁思成(我个人很钦佩梁大师,他是比较善于自省的共产党员、红色教授)、金岳霖开始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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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累的和真实的金岳霖、梁思成与林徽因(修订版)


白鹇 (北京)

很多关于金岳霖、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传记资料以讹传讹,把金岳霖塑造成了一个痴情者,称他为了林徽因而“终身未婚”。实际上,在历史中真实金岳霖不仅没有那么痴情,而且还是同时代人中公认的放浪形骸的人物,用梁思成的话来说,“very Bohemian indeed”。

为了塑造金岳霖的痴情形象,很多文章都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即强调金岳霖为了林徽因而“终身未娶”。确实,金终身未娶,但他和美国女友Taylor长期保持同居关系。一直没结婚,只是因为两人都信奉当时英国哲学家罗素(Bertrand Russell)提出的“试婚”制罢了。Taylor原本是金岳霖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的同学,后随他来中国定居。两人不但长期保持伴侣关系,而且还育有一女。

此事在当时广为人知,比如吴宓在1930年4月19号的日记写道:
“下午大风。4-5乘人力车入城,至史家胡同54号甲金岳霖宅,赴Lilian Taylor女士招茶会,为介绍其女友Binda女士。”

但这条记录似乎没说清楚金岳霖和Taylor的关系,同年4月4号的日记则一语道破:
“(吴宓打算)对彦问题拟俟届时在巴黎见面之后,斟酌实情,再为决定。如感情浓厚,即仿金岳霖与Lilian Taylor式而同居,或仿张奚若与杨景任式而结婚。”

从吴宓的记录里还可看出,同居而不婚这种新型的两性关系,似乎在30年代北京学术圈内很流行,尤其在留美学生中。因为这很合新文化运动中那批要彻底否定传统文化,“冲破家庭束缚”的学者们的胃口。

Taylor女士来中国后,一度在山东大学教书,何炳棣曾经是她的学生,何后来在《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华书局,2012 p.50-51)里回忆道:
“泰勒女士(Miss Lilian Taylor)最不可解的是她明明是美国人,但三番五次警告我们决不可学一般美国人的发音...她的英文发音和语调是比‘皇家英文’都更‘英’。多年以后才知道她在20年代是美国故意反抗礼教的‘女叛徒’之一,这就说明何以她在20年代卜居北平,和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金岳霖同居生女而不婚。”
一个叛逆的新式女性形象呼之欲出,她的伴侣金岳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难推知。

所以金岳霖与Taylor虽无结婚之名,而有结婚之实。虽然笔者暂时还没有找到任何资料显示Taylor具体是什么时候与金岳霖分手并回美国的,但从吴宓日记可见,直到1930年上半年,两人还住在一起,所以当金岳霖1931年开始狂热追求林徽因时,不但是直接干涉林、梁之间的婚姻,而且还很有可能是背叛了Taylor。也许正是金岳霖追求有夫之妇林徽因的举动,才导致女友Taylor的强烈不满,并最终愤然回国。

而梁思成一边的情况又是如何呢?思成之父梁启超和徽因之父林长民是挚友,两人都是民国初年进步党的骨干。1925年,林长民中流弹身亡,当时林徽因与梁思成都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梁启超得知林长民身亡后,写信给儿子思成:
“这种消息,谅来瞒不过徽因……我和林叔叔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的看待她,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她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她目前的困境。她要鼓起勇气,发挥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她……徽因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你们更不必因此着急。”
(丁文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0,p. 570。原文中指代林徽因的“她”都作“他”,为方便阅读,我全部做了调整。)

任公对未来儿媳的情深意长,我们今天读来仍是心有戚戚焉。林徽因赴美留学并没有考取官费,一切费用自理,所以1925年后的所有开销,其实都由梁启超承担的,直到1928年。所以,一边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金岳霖,另一边则是恩重如山的公公梁启超,和志同道合的丈夫梁思成,我想,只要林徽因的脑子没进水,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都不难。

把原本多情放浪的金岳霖生生包装得专一痴情,甚至说得他好像除了林徽因外,一辈子就没有和其他任何女子交往过,这其实是近十几年内各种小说、报道、不严谨的史学著作共同渲染的结果。套用顾颉刚《古史辨》的著名说法,这是“层累地造成的金岳霖”。

为什么说这是层累的?因为这个版本的金岳霖,以及他和林、梁的三角关系,恰好迎合了那些看了太多男默女泪的爱情电影、韩剧的痴男怨女的文艺心态,以及他们对于“唯美爱情”的向往。中国传统的“从一而终”的潜意识(sub-consciousness)也在其中影影绰绰地浮现。金岳霖这个对爱情忠贞不二的人物典型(archetype),其实是在媒体传播过程中,由大众心理层累地塑造出来的。这和谣言(rumors)的产生机制很像:符合大众心理的信息会被迅速、广泛地传播,而不符合的则被自动摒除。

金岳霖才没那么可怜,1924年他拿到博士学位后,带着漂亮的美国女友Taylor漫游欧罗巴大陆,你能想象那是何等惬意?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1:27
本帖最后由 夺标 于 2016-2-9 03:17 编辑

陈徒手:1949年后梁思成人际关系小考
1955年3月初在校党委强硬运作下,清华建筑系在内部展开了批判梁思成建筑思想的活动,先党内后党外,层层波及,短兵相接之后就是大面积的激烈揭批。系主任梁思成既是运动的斗争靶子,又是思想划线的分界点和标志物,众人围绕着他的政治问题相争不休,又缠结在旧日矛盾而无法自拨。

  清华大学党委很快发现,过去所谓“受压制”的教师此次表现得特别积极,发言中屡屡指责建筑系的办学方向有问题,尤其与梁思成关系不睦的副教授周卜颐除了在会上公开点名批判,还直接写信给校长蒋南翔,要求撤换系领导。(见1955年3月15日市高校党委会《人大、北大、清华三校开展学术批判与讨论的一些情况》)周卜颐怨气如此之大,在于两人之间因学术分歧而多年结下的不快。留美刚回国的周卜颐推崇美国建筑的现代风格,对二十年代留美的梁思成的教学思想颇有成见,认为是落伍的复古主义,早已过时。而梁思成则鄙夷地称周为“泥水匠”,反批为“资产阶级结构主义”。

  1948年北平解放后,梁思成欲组建国内阵容强大的建筑系,从国外多方招回一些专业人才,曾获美国建筑比赛大奖的周卜颐就是其中网罗的目标之一。周卜熙的儿子周申回忆说:“梁思成是通过莫宗江给我父亲写信,劝他回国为新中国服务。父亲信了,就跑回来,回来时在清华、北大教课,北大还派小车来接他上课,风光一阵。”(2012年12月21日口述)周卜颐迷恋摩天大楼、立交桥等现代城市元素,觉得这是统领世界的新兴技术,瞧不上大屋顶的宫殿式建筑,指责是劳民伤财,费工费料。这就必然与梁思成为代表的建筑系教学主体发生冲突,梁思成、吴良镛等系里负责人处理业务问题时有所偏心,重视程度不一,周卜颐自然感受到“被排挤”“不受重用”的滋味,他曾在系里大会上公开说是“备受冷眼”。据周申讲述,头几年周卜颐夫妇还能应邀参加梁思成林徽因的家庭派对,喝下午茶,后来双方关系转冷,来往逐年减少。

  批梁运动一开始,周卜颐就处于跃跃欲试的兴奋状态,认为自己一向受压,一直坚持反对“大屋顶”的复古主义,并拿出自己设计的作品到处宣传。最厉害的时候,周在讨论会上发言极为高调,锋芒直指系领导,他说:“问题是出在以梁思成为首的小集团。”并指出:“吴良镛是梁思成错误思想的鼓吹者,设计教研组主任张守仪是执行者,历史教研组代主任胡元敬是指导者,应作深刻检讨。”(见1955年4月23日市高校党委会简报《清华大学建筑系批判梁思成建筑思想的情况》)周到处开火,逼得被点名的人勉强报名发言,检讨再三,暗地里埋怨道:“自己还不知道要讲些什么?”据系总支汇报,许多教师对建筑系工作的错误和缺点的责任属谁问题异常关心,情绪有些紧张,此外还有教师为梁思成抱屈。

  周卜颐会上的发难必然招致不少人的不满和紧张,最后还得校党委出面“教育”周,让他在态度上稍加减缓,力求会场火药味淡化一些。

  二

  谈及当年父亲周卜颐发言时的愤激姿态,周申感慨而道:“他也想为国家做贡献,但在建筑系不得志,老是被否定,学术思想得不到支持,心里有所不甘。”(2012年12月21日口述)清华建筑系教师支部几次向上反映说,周过去一向受梁思成的压制,因而此次批判的态度较为激烈。

  周卜颐在发言中屡屡说到过去教学中的分歧点:“设计时,如果我们改变了一些中国建筑式样,梁思成就指为‘不三不四’,如果用了一些外国东西,他就说,‘这不是中国有’,是‘洋楼’。”周指责梁先生看不起工程技术,认为工程技术教研组都不懂建筑艺术,把搞实际工作的建筑师视为“泥水匠”,并说“其人其事为士大夫所不齿”。他觉得梁不该说这样的话:“工程技术是建筑艺术的奴仆。”

  周卜颐下面一段发言较为典型,挟带政治性用语,颇具杀伤力,可以想像当年对梁思成所构成的冲击:

  梁先生对古建筑是一片歌颂声,没有批判,把古建筑看成十全十美、登峰造极的偶像,使人觉得抄袭、硬搬已属不易,批判创造更不可能,梁先生把古建筑凝固了,总结出“法式”,把自己的设计活动局限于“法式”中,结果使建筑的道路愈走愈窄,等于作茧自缚,因为“法式”不能全部解决新时代人们提出的问题,无怪乎在设计高层建筑、新建筑时,梁先生自己也说:“困难突出”、“常常是设计时的最大苦恼”。

  ……事实上,正是古庙衙门式的建筑使人失掉了对新时代的感觉,遭到人民反对。

  梁先生言行不一,口头上赞成批判吸取古人的、外国的有用的东西,但实际上只是要复古。这是对待民族遗产、世界文化极其粗暴的态度。梁先生对古文物也要一律保存,这在实质上并不是爱护遗产。(见1955年4月28日简报《周卜颐教授在3月24日系学习会上发言摘要》)

  周卜颐在讲话中引用周扬著名的一句话“我们必须战斗”,以此来作为自己论战的勇气。直至当年5月7日中共高层已有收兵之意,周还顽强地在会上追问:“为什么梁思成还不检讨?”

  梁、周之争实际上是学术分歧的恶性延伸,借助外在政治运动的打压,使本来简单的争论变得复杂和不可调和,加重了两人的人际矛盾,最后都懒得修复,只能在一次次运动中反复恶化。1957年夏天,周卜颐被划为右派,罪状之细之多,都是多年积累所致。儿子周华回忆说:“譬如他对苏联建筑不满,是反苏罪;对领导不服,说话很冲,挺损人,也是罪。他还建议北京饭店应该建停车场,市领导不接受不高兴。这不是找死吗?打成右派后,他窝了一口气,完全变了一个人,忍气呑声,被折腾了二十多年。”周华称,是否因为梁思成的关系而直接导致被划右派,好像也没有这样的迹象。但是在家中父亲始终不愿再提梁的名字。

  文革后,儿女们要参加高考,周卜颐一再强调:“上大学可以,别上清华,这不是好人呆的地方。”周华感叹说,我们从小就感觉到,建筑系教授有才,各有特点,历经运动磨难,有的变得尖酸,有的滑头,没有一个是老实的。(2012年12月21日口述)

  学生们对周卜颐做学问颇为赞赏,只可惜他的人生行程过于悲剧。学生彭华亮叹息道,周先生有个性,脾气倔,直率,不讲策略,容易得罪人。(2002年2月21日口述)另一位学生张驭寰无奈地说:“周卜颐留美,学新建筑。梁对他不感冒,周没事就老拿学术问题回击。清华派系多,特别麻烦。”(2002年2月27日口述)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1:28


  莫宗江是梁思成、林徽因在营造学社带出来的小徒弟,手把手教会技艺,绘图手法高超,应该算是清华建筑系里梁的嫡系弟子。但奇怪的是,他与反梁的周卜颐私交甚好,周戴右派帽子后,他还时常偷偷去周家聊天,从隐蔽的阳台门直接入房,一聊就是几个小时。

  莫宗江对恩师梁思成的心态极为复杂,既恭恭敬敬但心里又暗藏不少意见,有时发作起来颇具危险性。譬如1955年4月周卜颐他们在会上“造反”,提出梁思成、吴良镛平时作风自高自大,目中无人,应该撤换他们。莫宗江悄悄地告诉系里党员教师:“抗战时美国国务院文化专员来中国曾经给梁美金二百元,让他研究中国建筑。”这指的是美国驻重庆使馆官员费正清夫妇在四川李庄营造学社与梁、林来往的事情,莫宗江作为在场者知道费正清只是帮助研究古建,此时他却怀疑梁的背后是否有“美帝搞阴谋”。这个信息很快就刊登在1955年4月27日市高校党委会《高等学校动态简报》第86期上,在当时应该视为尖锐的材料之一。

  初中没毕业,就当上清华教授。建筑系上下都知道莫宗江这段传奇的经历,其间都是梁、林几十年亲授的功夫。他对梁、林的不满和埋怨,反见出人性深处的隐秘、微妙和双重懊丧。

  莫宗江是广东人,他感悟好,有天分,图好,木工好。写文章困难,梁、林帮助他写,在营造学社晚期会刊上发表。后来出差写信,写了半天就写几句。莫公当老师,讲课困难,讲平面几何吃力,后来干脆不让他开。提莫宗江当教授,有人有意见。莫却处处骂梁。(学生杨鸿勋2002年3月1日口述)

  梁与莫宗江没有很大的矛盾,但莫有意见。梁、林一手把他带起来,那时才十几岁,画图,梁教他,给他书看。初中没毕业,拿到高工资。梁、林有傲慢,对莫宗江当小徒弟斥责。50年代初期,人际关系有了新的变化,搞运动搞乱了。梁、林人前背后对他不尊敬,习惯了,因为以前都是手把手教出来的,像对着徒弟的口吻说话。他当教授的听了不舒服,有自卑感。(学生陶宗震2002年2月22日口述)

  在莫宗江的问题上,梁思成、林徵因处理得有些不慎和大意,没有顾及小徒弟当教授后细微的变化和颜面,埋下结怨的关节。莫长于手工而怯于理论,一旦梁、林批评其不足,日积月累,性格使然,他的自卑和反弹也是强烈的。

  学生陶宗震回忆说:“梁先生树敌很多,有的是学术观点导致的,有的是没有必要的因素造成的。如沈理源 并未不尊敬梁,梁、林很看不上沈,有矛盾,梁话中有话老批评沈,批评起来不客气,是不必要的刻薄。”新林院最早是沈设计的,梁、林不满地说是“英法大战”,意思是说三个档是法国旗,上面打叉是英国旗。由此陶宗震感慨而道:“林(徽因)先生是文人,语不惊人不行。戴念慈原是梁先生从南方请到清华的,戴写文章批评梁、林,认为法式不顶用。记得林先生作了批注,大意是你说不行,拿出作品来看看,看你的作品就知道会是怎么样?”(2002年2月22日口述)梁、林有时说话语气很大,不留余地,会让人心里不快,由此有意无意之间就结下怨恨。


  不管怎样,建筑系老学生们觉得梁先生在大局上还是能容纳人的缺点,不计较前嫌。楼庆西举例说:“有的老师脾气怪,如高庄,有个性,梗直,梁先生说,‘有本事,我让他三分。’”(2002年1月28日口述)陶宗震记住这样一个场景,抗美援朝时批判崇美思想,在一次批梁会上,高庄站起来,指着梁、林说:“你们两口子剽窃,干了不少。”梁说:“你说的我不理解,你说具体?”高却不说。陶宗震分析说,这可能指的是国徽图案设计过程的琐事,涉及麦粒、红绶带等程式化问题,高庄只是在技术上进一步完善,但不能说梁剽窃。(2002年2月6日口述)

  时为梁思成研究生的王其明对高庄制作的国徽模型印象至深:“高庄是个精巧的木工,做了一个模型,有齿轮、麦穗,避免方案的缺点。他给毛写信,毛回信。高性格暴烈,嫉恶如仇,说话伤人,跟不少人难以团结,冲撞厉害,梁先生还是用他,重用他。高没有资历,手下工夫真好。”(2002年2月6日口述)让学生们遗憾的是,课改后高庄被分流到中央工艺美院,依然孤高自负,说话照样锋利,在那里被打了右派,一生蹉跎,生活困苦。

  “剽窃问题”一直贯穿五十年代,每逢政治运动就必有人拿此说事,让梁思成愁闷不堪。1955年初春《北京日报》奉命召开有关批梁的内部座谈会,“剽窃”之说一度占了上风,让主持批判者以为找到致命的武器。

  刘敦桢在会上说梁学术上剽窃,独乐寺是日本人发现的,先做了古建考察,梁剽窃日本人的成果。朱启钤的孙子也骂梁剽窃。那天晚上会后吃夜宵,周游(《北京日报》负责人)、张大中(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觉得收获大,问我知道这些事?我说,剽窃独乐寺没意义,梁用近代科学方法考察,是自己的工作,剽窃是站不住的。他们听不进去。

  批梁领导小组开会,他们汇报,说有很大发现。彭真没参加。当时周扬首先说,这种事情不要拿到这里讨论,剽窃事共产党员还干了,这是另外一回事,我们要讨论学术思想。(时任清华建筑系总支书记刘小石2002年1月25日口述)

  周扬一时阻止了“剽窃说”的张扬,但说梁“剽窃”却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文革后还有人紧紧咬着此点不放。实际上营造学社作为自主的民间社团,走的是美国基金会样式,使用部分庚子款,归梁支配,提个报告显示一下成果,就结束一个课题。很多人不相信梁思成在此经费问题有大误。

  从营造学社开始,刘敦桢与梁思成就是相知很深的同事关系,几十年共事大体友好,在学术上还是互相尊重。但是1955年时他对梁的批判和揭发非常厉害,尤其是“剽窃说”直接伤害到梁的人品问题,让梁在众人面前难堪。时隔半个世纪,学生们对此倒是持谅解的态度,杨永生说:“刘敦桢当时要求入党,在政治运动之下自然表现很积极,难免会说过头话。建筑界搞运动是推波助澜,越是好朋友越要批,要保护自己。”(2002年2月21日口述)王其明认为:“有人说刘敦桢批梁,不批不行,不说话会很危险,会被认为是落后分子。有的党员出身的人,一点不懂古典建筑,不需根底,就是反对梁,说‘我一生奋斗的目标就是打倒梁思成’。刘敦桢与这些人不同。”(2002年2月6日口述)

  据说,当年营造学社经费困难,刘敦桢离去,梁思成还掉眼泪。但是离开的真实原因,知情者不说。杨永生曾经私下问过刘敦桢的家人,均不说,儿子回答是“晚辈不说长辈的事”。但陶宗震偶尔一次听刘师母讲,大家吃散伙饭,吃完后刘敦桢忍不住拍桌子大骂:“我是净身出户。”意思说被扫地出门。

  让刘敦桢在意的是,梁思成1947年到美国讲学,带去一大批古建资料,其中有刘的资料,刘内心里对此事不释然,始终认为是剽窃行为。学生辈对此颇为无奈,归结为小生产意识搞不好社团经营,关系没梳理好,制度预设不规范,必然矛盾丛生。

  建筑系有一传言,1962年梁思成与林洙结婚,刘敦桢说了四个字:“多此一举。”

  2002年1月8日,笔者在清华建筑系资料室采访林洙,她形容梁思成五十年代绝对相信党,就像在闷罐里显得幼稚。她说:“梁思成和刘敦桢他们曾一块研究古建,有矛盾,刘常说梁的缺点,我从来没有听梁说到刘的缺点,梁还是能宽容人的。”(2002年1月8日口述)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2:10
本帖最后由 夺标 于 2016-2-9 03:20 编辑

  五

  学生楼庆西回忆说,1955年批梁时,《建筑学报》分好几期刊登批判文章,都是梁思成同时代的熟悉朋友写的,迫于压力,口气厉害。彭华亮则感叹,抗战时他们是患难之交,但历经各种磨难、政治运动侵扰,梁先生的同辈心态出现不平衡,觉得自己受冷落,不被重视,就会散布各种话,彼此不服气。(2002年2月21日口述)

  在清华建筑系,人称刘敦桢教授为“大刘公”,叫刘致平教授为“二刘公”。刘致平为东北大学建筑系第一班学生,在营造学社时为唯一科班毕业的骨干,其专业才学和绘图技艺为梁思成所欣赏。但是两人的矛盾似乎相伴终生,隔膜越来越深,谁也不能解开其中的情感死结。

  梁先生出国讲学,刘致平认为梁把大家的劳动果实、营造学社的资料拿出去,带着图出走,在外出版,资料留在外面。刘致平就说他卖国。实际上梁是国家派出去的,参与联合国大厦设计。刘致平一直与梁闹别扭,梁让着他。同学们推我做刘的工作,我做工作时他就发牢骚,我到梁、林处照搬。有一次梁急了,把刘致梁的信给我看了,刘在信中厉害地说:哪一部分由你讲,哪一部分由我来讲。刘致平后来辞职,蒋南翔批准,到建筑设计院调查伊斯兰教建筑。(学生陶宗震2002年2月22日口述)

  刘致平经常与梁斗争,动不动就提意见。刘致平埋怨:“梁先生死教学,自私,尽知道自己活动……”刘对梁没有什么感情,一谈营造学社就神经质,老想恢复学社。梁先生说:“私人办的,共产党怎么承认?” 有一次晚上开会,刘要辞职。梁先生气坏了,跟系里说:“辞,就让他辞了。” 梁先生说,这个学生不听话,唉,这个助手没怎么用。(学生张驭寰2002年2月27日口述)

  对于营造学社的解散,刘致平不同意,至死要恢复。刘认为梁贪污营造学社的钱。梁先生认为他古板,不太懂事。梁跟刘比较紧张,没法合作。刘跟人合不来。文革后期,在建筑科学院,我有时找刘聊天。他说,梁先生不同意恢复营造学社。我说,拉倒了,连中国共产党办的建筑学会都停了。他又提梁先生贪污。我说,是一笔庚子款,没多少钱,我不相信梁先生贪污。(学生杨永生2002年2月21日口述)

  刘有一个缺点,就是不愿传授知识,老早不上课,要写书,不适宜做老师。梁先生说他整天闹情绪,想恢复营造学社,出成果,强调科研,不爱开课,不爱讲心得。学生反映:“刘先生尽说半截话,一到关键时就捂嘴不说。” 他骂梁先生贪污,资料都是学社,梁一人都霸占,还有经济问题。尽挑毛病。(学生杨鸿勋2002年3月1日口述)

  在杨鸿勋的记忆中,每次刘致平急着找梁思成,屡被人拦阻。但他一见到梁又规规矩矩,呑呑吐吐,说话小声。梁不客气顶他,有时又连批评带安慰:“研究室是党办的,比私人学社要好得多。你好好干,将来就是副主任……”刘致平在梁那里碰钉子回来,气呼呼地说:“梁这个东西,给我耍无赖……”梁曾回应:“你说我贪污,告吧……”

  梁与刘相交几十年,爱恨交加,不可言及。他们相互冲突的百般滋味,后人是难以体会周全,弄不明白。梁思成晚年学生黄汇记住了梁发自心底的几声叹息,赞赏中夹带有几分不安和凄迷:“我们这里有学问的,刘致平、莫宗江……”“莫宗江没读书,他有学问。《营式》印刷不好,颜色对不对我记不准,要去问他。”(2002年3月5日口述)学生有才却不同心,老是拆墙脚,甩冷语,给冷脸,这是让晚年梁思成最觉伤感和无奈的地方。

  六

  陶宗震在接受采访时,一再说到老师梁思成做人的难处:“梁先生在北京树敌很多,在北方没有朋友,在南方有。他的志趣相投的老友多在南京、上海,在北京则多是互相瞧不起的同行。”(2002年2月6日口述)

  头一个不服梁思成的就是出身北大工学院的朱兆雪,在比利时学水利,当过市设计院总工程师。他精通结构、数学,善于解决建筑上的难题。陶宗震回忆道:“梁思成在领导面前说这不行,那不行,而朱说可以,在人民大会堂搞结构果真就行。”王其明介绍说,朱兆雪年纪较大,头脑好用,能量大。他看不起梁先生的造型技术,认为梁的设计是多余、空想,嘲笑梁所谓培养学生想像力的教学思路。这主要是结构、建筑是两码事,北大培养建筑师可以当结构建筑家使用,会计算。我们去中直工程处实习,主任一听我们是清华建筑系就不喜欢,北大学结构的人实用。两校之间互相看不起,林微因就不愿让儿子上北大,不让儿子走那条路。(2002年2月6日口述)

  长期在北京城建系统工作的温梓森曾见过梁、朱的争吵,有一次在书记兼市长彭真主持的会上两人当场顶撞,梁大声说:“朱兆雪,你根本不懂建筑。”朱反驳说,你不懂。温梓森回忆道:“解放前北京市建筑师没几个,朱是屈指可数的名人,设计过首都电影院。他借靠建委赵鹏飞,参与不少城市建设。”他说,当时首都城建分两派,一派是老北大工学院,代表人物是朱兆雪、沈琦,是一个很有势力的队伍;二是以梁思成为代表的清华队伍,加上南方来的设计队伍。(2002年3月19日口述)

  两派的对立很明显,中央建设部机关是两派,北京市规划局也出现两派。清华建筑系逐渐占了上风,暗地里提出的口号是“进攻三院”,即建设部规划院、工业设计院、北京市设计院。正因为这三个单位清华学生很多,以致后来北京市建筑设计院都不敢再找清华学生,用了部分同济、浙江大学毕业生,避免一家独大。
梁思成与南方的名建筑师来往密切,如美国宾大同学童隽、杨廷宝等,尊敬有加。他与南方人的设计队伍较有共同语言,对朱兆雪强势的行为同样不满和反对。因此他时时关注北京建筑行业内的动向,对朱的起落颇为在意。如筹建东郊面粉厂厂房,最终确定由南方人设计,不赞成朱的方案;第一机床厂铸工厂房是朱兆雪设计的,但工程建设中出了问题,南方设计师借机集体攻击;确定杨匡麟设计北京王府井附近的和平宾馆,朱兆雪又认为是南方人抢了北京买卖,非说和平宾馆设计不行,要垮,杨匡麟不与之争论,反而又加盖了一层。与朱兆雪他们在设计图上相争几十年,党政相关部门时而利用时而制衡,双方挤兑时就难免达到了人际上相当恶劣的程度,这对于梁思成来说确实是一种长久的劳神伤情,内心郁结很难得以舒展。

  梁思成政治上一旦被动,就必然屡屡在人际关系上陷于困局,反目和隔阂相伴相生,有人嫉恨他的得志,有人怪罪他的不提携,有人在逆境中落石,他自己性格上的懦怯和不足、解决能力的弱化及历次政治运动天生的晦暗和惨烈又会加重这种复杂程度。学生黄汇六十年代初清华毕业欲赴新疆工作,梁思成曾经感慨地告诫:“对你表面好的人,不一定对你好。有的对我好的人,最后批我时很不实事求是。但是这就是社会。要学会与人相处,不要像在学生时代孩子一般。”(2002年3月5日口述)黄汇记得,梁先生说这些话时,语速很慢,间断地迸出短句,笑容渐无。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2:17
林徽因梁思成金岳霖三角恋怎么传出的?

 一个男人,倘若在五六十岁的年纪不幸丧妻,他多半会选择再娶一个年轻的太太。在中国,这是人之常情,虽然,常常会遭到子女、亲朋好友的反对。而如果这个男人是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他的发妻又是一个美丽与才华兼具的优秀的女人,他再娶的后妻就难免会被拿出来和前任进行各种比较,加上和子女之间割舍不断的亲情,在中国,后妻确实难为。

  但是,年轻是后妻的优势。后妻一旦等到丈夫去世,自己变成了遗孀,一下子就成了历史的亲历者,甚至可以对和自己并没有多少交往的丈夫的发妻说三道四。

  梁思成的遗孀林洙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林洙2004年出版了《梁思成、林徽因与我》一书。之后接受《新京报》的采访,当记者问及林徽因和梁思成对于幸福的看法时,林洙说,他们对幸福都是一种很宽容的态度。金岳霖对林徽因的感情,梁思成一直是知道的。她知道梁思成很爱她,她觉得这样也很幸福。而金岳霖也说,他知道梁思成很爱林徽因,他说他不会去伤害一个真正爱林的人。他们对待婚姻都有一种很高尚的态度,我觉得现在对待婚姻、爱情有这种态度的人太少了。

  这是什么态度呢?换到今天的说法,就是一种开放的态度。在林、梁、金三个当事人均已去世,并且生前从来没有就三人之间的感情公开发表过看法的情况下,林洙作为梁的后妻,说出这样的话来,确实居心有点叵测。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所谓三角暧昧关系的广泛流传,是林洙一手造成的,虽然她谈起林徽因一直是尊重的口吻,但丝毫没有影响她对林徽因情史隐晦而巧妙地捏造。

  而事实又是怎样呢?

  网络和媒体上所流传的“林徽因同时爱上两个人”事件最早即是出自林洙的这本书。书中说,我忽然想起,社会上流传的关于金岳霖为了林徽因终生不娶的故事,就问梁公,是不是真有这回事。梁公笑了笑说,我们住在总布胡同时,老金就住在我们家的后院,但另有旁门出入。可能是在1932年,我从宝坻调查回来,徽因见到我时哭丧着脸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和我谈话时一点不像妻子和丈夫,却像个小妹妹在请哥哥拿主意。听到这事,我半天说不出话,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紧紧地抓住了我,我感到血液凝固了,连呼吸都困难。但是我也感谢徽因对我的信任和坦白。她没有把我当一个傻丈夫,怎么办?我想了一夜,我问自己,林徽因到底和我生活幸福,还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把自己、老金、徽因三个人反复放在天平上衡量。我觉得尽管自己在文学艺术各方面都有一定的修养,但我缺少老金那哲学家的头脑,我认为自己不如老金。于是第二天我把想了一夜的结论告诉徽因,我说,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他们永远幸福。我们都哭了。过几天徽因告诉我说:她把我的话告诉了老金。老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当退出。

  然而事实上据各种资料显示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根据林徽因友人费慰梅书中所写“1932年8月徽因和思成的儿子的出生是一件大喜的事情”。再有,根据资料显示,金岳霖于1931年7月20日已经离开北京前往美国进修一年,并且当时他仍然和美国女友丽琳同居。所以,此事完全是虚构。

  在这个重要的1932年,梁思成与林徽因的长女梁再冰3岁,而林洙才4岁。她们基本上是同龄人。可以想象,在母亲去世之后,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女人嫁给了自己的父亲,作为女儿确实很难接受。在林洙与梁思成结婚后,由于这桩婚姻的缘故,梁思成逐渐与自己的弟妹,自己过去的朋友甚至与自己的一对儿女渐渐疏远。在梁家的客厅里,原本挂着一幅由著名油画家李宗津所画的林徽因像。林洙和梁思成结婚后,取下了这幅画。为此梁再冰曾打了林洙一巴掌,并拂袖而去。此事当时从清华一直传到北大。

  也正是因为梁再冰和林洙几乎同龄,作为一个老人,她没有多少气力替自己的母亲说话。她也不能阻止林洙出书写她的亲生父母。但是,乔松都可以。

  乔松都是前外交部长乔冠华与龚澎的女儿。在龚澎因病去世后,乔冠华与章含之有10年的婚姻。章含之是一位著名的后妻,她家世显赫,同样美貌与才华兼具,在乔冠华去世后,出版了《跨过厚厚的大红门》等著作,回忆了她和乔冠华之间深厚的感情。她说,大概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在短短的十二年中经历了从天堂到炼狱。这十二年中我得到的耀眼光采使我成为了一个公众人物,而我所获得的爱情令世人羡慕,不仅因为乔冠华当时是叱咤风云于国际舞台的佼佼者,而且我们这样年龄相差二十二年的忘年恋爱得这样深、这样真,也这样艰难。

  几年之后,乔松都出了一本书《乔冠华与龚澎:我的父亲母亲》,封面上,“乔冠华”与“龚澎”这两个黑体的名字格外大,格外显眼。似乎在提醒章含之的众多读者们,龚澎才是乔冠华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们之间有28年的感情,育有一子一女。在这本书中,乔松都回忆母亲去世后父亲再娶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只字没提章含之,只是说“那个中年妇女”。在书的最后有一篇《朋友的话》,这位叫思猛大哥的朋友说,冠华叔叔本是文人才子,又是性情中人,不幸过早地失去了贤内助和政治生涯的主心骨——龚澎阿姨,从而卷入了复杂的政治斗争旋涡,留下千古遗憾。

  确实,林徽因和龚澎这两位优秀的女性都活得太短了,也正是由于她们过早地去世,才给她们深爱的男人生命中留下了一段空缺,来填补这段空缺的两位女性,虽然都是优秀的,然而后来者总有逆袭的情结,她们无形中不是贬低了前任,就是美化了自己。林洙和章含之都有前夫和子女,她们和前夫的关系也都颇为复杂。

  只有像杨绛这样才华与长寿兼具的女人,才能把她和钱钟书先生的感情完好无损地保护下来,不容任何人染指,即使面对费孝通,也能决然地说出: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换句话说,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现在的说法,我们不妨绝交。

  一对恩爱夫妻的从一而终,终究是个神话。若不想被后来者逆袭,就尽可能地长寿吧。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2:20
赵辰:作为中国建筑学术先行者的林徽因
2012-06-21 21:13:40

As A Pioneer of China's Architectural Academia

赵辰(南京大学建筑研究所)

Zhao Chen

摘要: 长期以来,林徽因先生对中国建筑学术的特殊贡献因与梁思成相提并论而未能受到中国建筑界的足够认可。在文学界十分重视林徽因;文娱界将她炒得炙手可热的今天,有必要将她在建筑本行里从新确立她应有的地位。本文正是为此,而对林徽因作为中国建筑学术的先行者意义所作的重新评价。

关键词: 林徽因、中国建筑学术、中国近代建筑、梁思成、中国营造学社

二○○四年六月十日,是林徽因诞辰一百周年的纪念日。各类纪念性的活动和文字再次大量涌现在各种媒体,林徽因实在是太让人牵挂了,可以出于各种理由。

试图为林徽因写一些文字的愿望,原本是在两年之前的二○○二年四月,林徽因的终身挚友费慰梅(Wilma Fairbank 1910-2002,费正清之妻)与世长辞。她是与林徽因有特殊知遇的一个人物,她们两人之间的沟通是他人所无法替代的。我曾期望能与费慰梅面谈而得到一些活生生的“口述史”,……然而,在她的那本《梁与林,一对探索中国建筑的伴侣》的书中将林徽因说成是:“徽是他(梁)建筑方面的助手,但她至今仍受人纪念的原因则在于她毕生所写的诗篇”1。这让我十分不平,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费慰梅说的几乎就是一种不合理的现实。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林徽因的墓碑上刻的是“建筑师林徽因”而不是诗人林徽因,尽管这幕碑上的刻文在文革中被破坏,至今未恢复……

林徽因,作为中国近代历史上一位光彩照人的奇才美女,已是今天的人们所熟知的了,作为梁思成的夫人,徐志摩的梦中情人和金岳霖心目中的“女神”,她的故事更是被演义成各种通俗文学、影视作品。在“太平盛世”而脂粉气十足的当今文娱界,林徽因完全被人们歪曲成“粉红色”了。而在林徽因本行的建筑界,由于其丈夫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学术体系中的首要地位,而使得林徽因总是被作为梁思成的合作者来提及的。多年来,一直有知情者呼吁要重新发现与评价林徽因对中国建筑学术事业的重大贡献。但是,至今为止,大部份的言论多为回忆性的文字,在学术上都还是将她与梁思成相提并论的。如果今天问及林徽因在建筑学专业上的贡献,我们似乎总难以自信地如谈她的诗、文那般一一数来,往往难免将她与梁思成混为一谈,也极易使读者得到“夫唱妇随”的联想。

在笔者看来,这种状况与林徽因对中国建筑学术的重大贡献很不相符。也很不利于我们对林徽因、梁思成等学者的正确理解,尽管这些都是并不算久远的历史,却非常容易被人们误解。为此,今天我们在纪念她的时候,有必要对林徽因对中国建筑学术事业的先行者意义作一重新评价。笔者希望通过以下对她的建筑学术的思想、她的特殊个性以及与梁思成的学术性格比较三个方面来进行讨论。


一,思想者,林徽因

长期以来,林徽因在中国建筑学术方面的成就都是与梁思成联系在一起的。尽管连梁思成本人在内都强调了梁思成的建筑学术成就中的林徽因之重要意义,抑或是梁思成在建筑界的地位一直过分显赫;抑或是林徽因在文学方面更早、更全面地被人们认可;抑或是梁具备建筑学方面更权威的专业学历;抑或是中国人“重男轻女”的传统意识之作用,梁思成的建筑学术成就被聚焦在“光环”中的同时,林徽因却被笼罩在了“阴影”之中。然而,如果我们把由中国近代首批建筑学者建立起来的中国建筑学术体系之核心,定义为中国建筑的历史与理论的话,也就是中国学者对中国建筑做出的建筑学专业的诠释,我们应该认识到:林徽因正是真正对中国建筑历史与理论最早做出主要贡献的学者,她是这一学科的奠基者,她是在思想上的先行者。


●“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中国建筑历史与理论的奠基

中国学者对中国建筑的专业研究始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营造学社,在该学术团体的研究成果中,呈现出首批由中国学者对传统的中国建筑进行的理论性诠释工作,基本上都是林徽因之作。尽管作者之名常常冠以梁思成与林徽因,甚至梁思成更多见于“第一作者”。

在《营造学社汇刊》第三卷一期上,林徽因发表了“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2,这应该是首次由中国专业的学者发表的关于论述中国建筑的理论性文章。在这一重要的理论性论述中,林徽因显然针对西方学者对中国建筑诠释中的一些误解,提出了相应的符合中国民族主义情结的价值判断。在数年之后正式发表的为梁思成的“清式营造则例”所作的“绪论”3中,林徽因再次较完整地归纳了她的理论框架。这虽然是两篇独立的论文,但是从其所涉及的内容以及写作的时间4等诸因素来看,都反映了林徽因当时对中国建筑的理论认识,可以作为一份统一的论文来看待。从中国学术的角度来看,这两篇文章是全然不同于以往的中国文人士大夫们对建筑的表述,而是充分运用了当时国际上的艺术史的观念与方法,将中国建筑作为世界文明体系中一种独特的系统来进行论述、评价。我们知道,营造学社在梁思成、刘敦桢等加入之前,虽然有朱启钤、陶湘等传统文人士大夫的热心倡导“整理国故”,但由于缺乏建筑学专业学者的研究而只能是一群清末遗老遗少们的好事之作。梁思成加入之后使得这种局面首先得到了全面的改观,而林徽因的这一重要的论文则应被视为这种新局面的代表;从世界的角度来看,林徽因的论述则明显地澄清了一些西方学者对中国建筑的曲解和误读。力图奠定适应于西方的理论框架又不同于西方的中国建筑的理论基础。尽管时至今日,我们的学术理论体系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而应该可以重新看待林徽因在七十年前的研究。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这几十年来我们用于分析评价中国建筑的理论要点和基本框架,多半都基于这两篇文字。这主要反映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林徽因运用了由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Marcus Vitruvius Pollio, BC. 90- BC. 20)所定义的,也是国际所共认的建筑审美三项基本原则——“实用、坚固、美观”5,来评价中国的传统建筑体系。并明确声明,“中国建筑,不容疑义的,曾经包含过以上三种要素。”这是以中文首次运用这一国际建筑学共认的原则来评审中国建筑,就此,国际的建筑学术理论与中国的传统建筑体系发生了直接的关系,其理论上的价值必然是极大的。

其次,林徽因以艺术发展史的基本阶段理论来讨论中国建筑。也就是以作为近代艺术史奠基人的德国艺术史学家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 1717-1768)的“循环理论”6,认为中国建筑也有其“尝试”、“成熟”以及“因袭”、“堕落”,并在“清式营造则例”的“绪论”里已经提出了关于中国建筑大约在唐朝已经达到最为成熟时期,而宋后至清朝趋向于退化。这种基本的中国建筑历史发展定义,显然在梁思成的“图像中国建筑史”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7。

再次,林徽因首次在理论上定义了中国建筑的木框架结构体系的基本特征。这一点的意义是更为重大的。因为在此之前的西方建筑史学家都曾对中国建筑的诠释之中产生的一些误解,基本上都是在这一点上没有清楚的认识。这与西方的古典建筑多以砖石建造及垒砌结构有关,框架结构方法被建筑师们很好理解一般要到近代的铸铁及钢筋混凝土结构之后。这些误解在早期西方建筑师在中国所做的所谓“中国建筑文艺复兴”(Chinese Architectural Renaissance)一类的教会建筑中,被反映得尤其明显。以此可见林徽因对建筑的专业知识的深入了解,尽管她在宾大就学的专业是美术而非建筑。至今为止,这一基本认识仍然被证明是十分正确的,并不断被发扬光大。其实仅仅凭这一点,我们足以将林徽因定为中国建筑历史与理论的奠基者与先驱者。

在以上最重要的三点理论性的贡献之外,林徽因在这二篇文章之中还分别论述了中国建筑卓有特色的几个要素,分别为“屋顶”、“斗拱”、“台基”、“平面布置”这几个方面,这些论述以后都成为了中国建筑的形式构成的基本要素,多见于各种研究和论述之中。在此基础之上,林徽因还分析了她所认为的中国建筑的几个弱点:主要集中在对木料的断面比例合理性;梁架体系的缺乏三角形受力关系;以及中国木构的地基浮浅的问题。

在国际建筑理论有了极大发展的今天,我们再回头来看林徽因当时所做的理论性工作,难免可以认识到其中的许多不足之处。然而,笔者以为这并不应影响我们对她所做出的基础性贡献的认同。相反,我们应该就此认识到,她结合国际先进理论对中国建筑做出的诠释这种学术精神与方法,实际上很值得我们后人来学习借鉴。


●“平郊建筑杂录”与“建筑意”——建筑审美价值的创造性定义

在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出版的“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三卷四期上,有另一篇署名梁思成、林徽音(因)的“平郊建筑杂录”8。该文的特殊学术价值,在一九九一年由吴良镛先生的启发性论文中重点提出后,引起了不少学者的重视。其主要的意义被一再强化的是该文中所提倡的“建筑意”的概念,此说曾经被不少学者提出重新评价的要求9。


笔者以为,关于“建筑意”这一概念究竟应该如何来定义和理解,确实是很值得讨论的理论问题。其中十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建筑意”作为一个具有原创性的中国建筑美学概念,确实体现了作者的一种对建筑特有的深刻理解。不过,笔者在此希望论证的主要是,这一概念应该是来自于林徽因的思想火花。同时无可否认地,梁思成可以作为林徽因建筑思想的忠实支持者。


我们首先可以从该文的文风和意趣方面来明显地感知林徽因的笔墨风格:“顽石会不会点头,我们不敢有所争辩,那问题怕要牵涉到物理学者,但经过大匠之手泽,年代之磋磨,有一些石头的确是会蕴含生气的。天然的材料经人的聪明建造,再受时间的洗礼,成美术与历史地理之和,使它不能不引起赏鉴者一种特殊的性灵的融合,神志的感触,这话或者可以算是说得通。10”这些文字与我们常见的建筑历史论文是迥然不同的,是优美的散文。既有浓烈丰富的热情和想象,又有精炼准确的词汇和定义,充满着生动的气韵和敏感的灵气。这种文字在梁思成的文章中是见不到的,却可以在林徽因的一些激情之作见到。

夏铸久先生曾有评价:“林徽音的建筑史写作,文字动人,使得一种技术性的写作,也满了热情,以带有深情之语句,肯定的口气,鼓舞读者之感情。譬如说,林徽因用字精要,段落分明,尤喜于段落结尾。以肯定性之语句,简捷地完成段之叙述目的。11”笔者在赞同夏先生的这些评价的同时,也认为这些评价完全适用于这篇“平郊建筑杂录”。

要说明这以梁思成、林徽因署名的“平郊建筑杂录”一文为林徽因之作,我们还可以从该文的由来谈起。一九二九年八月,林徽因在她的女儿梁再冰出生之后不久,她年轻时曾一度患过的肺病复发了。东北的严寒显然十分不利于她的这种呼吸系统顽症。在多位朋友和医生的劝告之下,一九三○年,林徽因离开了沈阳的东北大学回到北京,住进了位于西郊香山的双清别墅休养。这是一段对林徽因的文学创作意义十分深远的时期,香山的优美环境和景色陶冶了她的性情。期间有不少朋友经常去探望她,其中就包括诗人徐志摩。这一切都十分有益于林徽因的身心和文学创作,后来所知林徽因的首批重要的诗作与小说都创作于此时12。如梁从诫所言:“香山的‘双清’也许是母亲诗作的发祥之地。她留下来的最早的几首诗都是那时在这里写成的。清静幽深的山林,同大自然的亲近,初次做母亲的快乐特别是北平朋友们的真挚友情,常使母亲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欢悦和温情,也激起了她写诗的灵感。13”

正是由于这段特殊的经历,使得林徽因对这片山水情有独钟,充斥于其间的一些古迹、遗构更是成为这山水景色的一部分而令她难以忘怀。一年之后的一九三二年夏日,她与梁思成再次来到北京西郊的这一带考察游历,对于林徽因来说应该是故地重游了,想必触动女诗人的文思。“平郊建筑杂录”正是真实地记述了她的感受,虽然应是建筑学术的议论,但是面对培育她文学创作的“诗情画意”之地,林徽因实不能满足于一般建筑学论述“技术性的写作”。于是,她所具有“文学复兴色彩”的思绪导致林徽因创造性地去用中文定义特定的建筑美学价值,这便是“建筑意”的产生。在笔者看来,“建筑意”正是林徽因所彻悟的“诗意”在建筑范畴之延伸,其含意似乎要比一般的建筑学的美学概念要更广一些。

纵观营造学社先辈们的有关建筑学术方面的论文,“平郊建筑杂录”显然是其中最充满激情优美文字的。将该文及“建筑意”的创作者为林徽因这情况理清楚,有助于我们很好地去理解各位先辈们的学术思想,从而有助于我们今天的研究思路。


●关注“民居”——对中国人本主义文化特色建筑学的回归

作为以人本为核心的中国文化,民居原本就应该是中国建筑的最基本和最主要的内容。然而,中国建筑学术体系的奠基者们对中国建筑的诠释工作,都是以关注尊贵建筑开始的。这与他们的学术研究目的是为建立能与西方抗衡的中国古典建筑(Chinese Classic)有相当大的关系。14

中国的建筑学者的对本土建筑文化中的民居建筑之关注,是经过长期的积累到一九五○年代最终转变为真正规模意义上的重视,并主动引入建筑设计创作之中。而在早期对民居建筑表示关注的建筑师中,有后来均有相关出版物而被人们熟知的刘敦桢、刘致平等15。然而,我们应该注意到,林徽因事实上是他们之中极重要的一位,并且很有可能与刘敦桢、刘致平等共享了这方面的研究兴趣。林徽因在这方面的贡献长期以来未受到足够的重视,这是完全不应该的。

凭着她艺术家的敏锐眼光,林徽因显然在她所参与的早期营造学社的考查之中就开始注意各地民居的那种丰富的形态环境了。在那次与费正清夫妇等共同赴山西峪道河避暑兼考察晋汾古建筑之行中,林徽因特别关注了山西的民居,并且在由她执笔的“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中描述了那些民居的状况16。这应该是最早出现在营造学社汇刊上的关于民居实物的描述之一。从一些学者的回忆中都提到过这一点,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王其明、茹竞华二人的回忆文章提到一种说法:“林先生很早便对民间建筑很重视了。听到有这样一件往事,梁、林两先生只有一台照相机,梁先生要照斗拱,林先生要照民居,时常为此争执不下,后来还是林先生做了让步。17”尽管笔者至今未能为此事得到可证实的材料。但是从后来林对民居建筑的具体研究和倡导来看,相对于梁思成来说,她对这一重要主题的关注应该是由来已久的。

一九四五年,在克服了千难万苦而出版发行的最后一期“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七卷二期上,林徽因发表了关于“现代住宅设计的参考”一文,该文是林在翻译凯瑟林·保尔(Cartherin Bauer)的住宅研究成果基础之上,针对中国建筑现实的一项研究18。在以清一色的古建筑、文献等研究论文为面貌的“中国营造学社汇刊”中,显得十分的突匹而显出作者的独特眼光。

一九四九年,在北京解放之后的清华大学建筑系里,林徽因首次开设了“住宅概论”的专题课,为研究生系统地教授现代的住宅建筑设计理论。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中国第一代精英式的建筑理论家对中国建筑文化的核心之回归。一九五一年的清华大学毕业论文中,林徽因指导由王其明、茹竞华二位女同学完成了“圆明园附近清代营房的调查分析”19。当时的林徽因通过梁思成自美国了解的战后新兴的城市规划理论,尤其针对“邻里单位”和社区等新概念来从中国传统的聚落规划中作出对应的研究,这显然是相当有远见的一种探索。可惜这种探索在后来的中国建筑研究中却甚为鲜见,以至于中国建筑的研究似乎只能与国际上的理论隔离才能进行。

笔者以为,从深层次来看,林徽因先于其他中国建筑学者而对中国传统民居及现实住宅有所关注和热爱,应该还缘自于另外两个特殊因素:一是她作为一位具有敏锐观察生活眼光的文学家之缘故;二是她作为一位因战时而不得不从事乡间家务劳动的女主人的缘故。这两点实际上意味着,民居对于她来说,超出一般建筑师将之作为一种纯粹的建筑形态的意义。

作为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卓有贡献的女性作家,林徽因的人本主义思想原本就是她的核心文学思想20。这在她的许多文学作品中被充分地反映出来,林徽因的个人魅力也在很大程度上出自于这一点,这种注重人和生活本身的“文学”眼光在建筑学方面的体现必然会有极大意义的。梁再冰认为既为建筑师又为文学家的母亲是特别关注建筑中的“人”的问题:“作为建筑师的妈妈一向重视‘人’和建筑物的关系。她的建筑设计思维的一个特点就是,总是认真细致地考虑各种建筑物中人的方便和审美需求。所以,她对住各种房子(无论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里的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比较注意。”21林徽因在她的文学作品中会自然地描写这种“人”与建筑的关系,在她的《昆明即景·小楼》中,有这样的文字:

张大爷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根据梁从诫的记叙,这段的前一句原来为:“那上七下八临街的矮楼”,而这正是昆明当地沿街常有的矮楼民居底层高八尺,二楼高七尺22。笔者每每在昆明老街巷里见到这类典型民居矮楼就会联想到林的诗句,并为之感悟民居在“人”的尺度上对这位前辈的触动。应该是意义十分深刻的。就如当年柯布西埃(Le Corbusier, 1887-1965)在他的“东方之旅”中从希腊、土耳其民居中得到对现代建筑模度(Module)的灵感,实在是十分类似的。

这种关注“人”与建筑物的关系的思维特点应该最易在居住建筑中反映出来。在“现代住宅设计参考”一文中,林徽因明确指出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往建筑学不重视住宅问题必将改变,这种情况也会明显体显在战后的社会发展之中:“现在的时代不同了,多数国家都对于人民个别或集体的住的问题极端重视,认为它是国家或社会的责任。以最新的理想与技术合作,使住宅设计,不但是美术,且成为特种的社会科学。23”在当时建筑学术界多以大型公共建筑和古代尊贵建筑为主要关注对象的情形下,这种非常有见地的学术眼光,显然与她重视“人”的文学家思维有相当的关系。


如果我们回顾中国建筑学术界的对民居的研究历程,抗战时期实际上是这项工作的真正起始。费慰梅在描述营造学社抗战时期在西南地区的工作生活时道:

“直到此时为止,学社对研究民居建筑只给予很少的注意。……然而,从北京到昆明穿越一千五百英里的内地乡村,晚上就宿在村里,在艰苦和疲惫的条件下的旅行打开了研究人员的眼界,使他们认识到中国民居在建筑学上的特殊重要性,这种住所的特色,它们因住户生活方式的关系以及它们在中国各个不同地区的变化,忽然一下子变得显而易见而有意思了。24”对中国的民居研究起到集大成作用的刘敦桢先生之“中国住宅概论”正是起始于这段时间的调研25,刘致平先生的中国居住建筑的研究也基本上始于同一时期。

同样是在抗战的逃难时期,林徽因比营造学社其他男性社员更为深切地体会中国民居的意义,这是因为在这段她一生中最为艰辛的日子里,她已经从京城的“小姐”彻底沦落为一位困苦的主妇:“我一起床就开始洒扫庭院和做苦工,然后是采购和做饭,然后是收拾和洗刷,然后就跟见了鬼一样,在困难的三餐中间根本没有时间感知任何事物,最后我浑身痛着呻吟着上床,我奇怪自己干嘛还活着。这就是一切。26”原本就具有极高的艺术眼光和修养以及专业的建筑学的技能的她,经历这样的生活之磨难,林徽因所能理解的作为建筑与生活之关系为基本要义的住宅,想必应该比其他人更为至深至切。于是,当他们在一九四○年春天终于在昆明郊区龙头村,住进了由他们自己设计并参与建造的简陋农舍之后,林徽因对之欣赏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完全住进了这所新房子,有些方面它也颇有些美观和舒适之处。我们甚至有时候还挺喜欢它呢。27”林在这里表达的正是“居者有其屋”理想实现之时的一种审美心理,应该是与身居都城,养尊处优的小姐偶尔下乡时对农舍美景而发的观感有着天壤之别。梁再冰也回忆到:“建房期间,特别是上梁和立柱时,妈妈常要我和弟弟到工地去看看,了解中国房子的建造过程。28”这种特殊的建筑学课程却也承托了如同乡村农妇般的对自己的居所之希冀。有着这样经历的女建筑师,林徽因对民房的热衷必然超出了一般建筑艺术的意义范畴。

还是同样在抗战时期的昆明,林徽因还为当时的云南大学设计了女生宿舍29,那是因当时云南省的军政长官龙云之妻顾映秋的捐款而命名的映秋院。而值得注意的是,她在该设计中创造性地运用了一定的民居的手法和风格。最明显的特点是,使用了不对称和院落组合的布局;还使用了游廊和望楼这两种中国民居中的要素作为该建筑的水平与垂直交通空间的构成。该建筑虽然已于一九八七年被拆重建,幸而新建之映秋院还基本按照了原建筑的形态,使得笔者在造访之时(1997年)还是辨认出了作者的良苦之心30。笔者以为,映秋院的意义是表明了林徽因在当时已经开始重视了民居与现实建筑的内在关系,这与前面提到的她对民居的特殊关注有着必然的联系;也想向我们证明了中国建筑师是对建筑创作中借鉴民居的探索之起始,比一般认为的陈植先生设计的上海“鲁迅纪念馆”(1956年)实际上要早很多。因此,这一难得的林徽因的建筑设计作品,今天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笔者在造访映秋院时的感想是,林徽因对中国建筑学术的贡献,其实正如这个映秋院一样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


林徽因还是在中国建筑界帅先提出要保护民间建筑的学者。根据罗哲文先生的回忆,在一九五三年由北京市政府召开的“关于首都文物建筑保护问题座谈会”上,林徽因特别提出了要保护民居住宅建筑:“北京市保护旧文物建筑多半属于宫殿,庙宇,对民间建筑便没有注意。艺术从来有两个系统,一个是宫殿艺术,一个是民间艺术,后者包括一些住宅和店面,有些手法非常好,如何保存这些是非常重要的。”31她的发言得到了时任国家文物局长也是著名文、史学家的郑振铎的支持,从而受到了许多专家学者的重视,对以后的古建文物保护工作起到了极大的指导作用。从建筑学术的角度来看,如此明确地提出对民居建筑遗产之保护,在当时来说即便是在国际上都是十分先进的32。

综上所述,我们应该能够认识到,林徽因基于她广博而深厚的中、西学功底,“文艺复兴色彩”般的艺术气质,敏锐而准确的洞察力,为中国建筑学术作出了基础性的和发展方向性的重大贡献。她在理论上的作用完全不应低于任何一位与她同时期的建筑学者,她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先行者和思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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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强者,林徽因

林徽因俊秀、纤柔的外表令人蒙生怜爱之心,加之她长期蒙受疾病煎熬之苦的病躯,更是容易使人将她视为娇柔不可自立的,只能依附于家庭及丈夫才能在社会上生存的女子。

事实上,林徽因是一位内心极为坚强,具有良好组织能力和社会感召力的强者。

一九四六年,在清华大学建筑系成立之初,梁思成即赴美国考察。对于这一新建的建筑系的所有计划,组织工作实际上都由林徽因来承担了。当时虽然有吴良镛等年青助教的大力协助,但是从白手起家创办建筑学专业,所需要的组织能力应该是极高的,除了林徽因之外,当时并没有其他人能够具备这种能力并真正起到这样的作用。然而,要知道当时的林徽因的肺结核与肾炎进入极严重的时期,基本上是卧床的状况下而从容地指挥了这一日后在中国建筑学术事业中举足轻重的建筑系的新建过程。吴良镛先生回忆到:“以后的许多事都说明,林徽因虽然经常卧病在床,却能运筹帷幄,是一位事业的筹划者,指挥者……。33”有意思的是,当时的林徽因并不具备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正式教职,更无任何一官半职。即使是梁思成回来后主持的整个的工作,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林徽因的策划和影响。根据朱自煊先生的回忆,在一九五○年之后的那段重要的清华建筑系发展时期,他们经常在梁、林的家里召开系务会,而林徽因经常提出了对建筑系发展的建议和看法;“常常是我们在梁家西边客厅开会,林先生卧室在东面,隔着过道喊‘思成’,梁先生听到后马上赶过去,过一会儿回来转达林先生的意见和建议。34”梁思成虽然作为清华建筑系的主要负责人主持着这个系的发展工作,但是对于林徽因的建议显然是言听计从的,这自然是尊重她的那种能力和权威的表现。事实上,林徽因的行政管理能力一直就是极强的,这可以从她的家庭管理之中体现出来。在与梁思成结亲之后的家庭生活中,由于他们各自来自于较复杂的大家庭,而导致林必须处理许多繁琐的家政事务。尤其是抗战期间,林徽因的身体已处于极为糟糕的境地之中,却常常要在梁思成不在的时候自行处理这些麻烦事。这些在费慰梅的书中以及梁再冰和梁从诫的回忆文章中都有所表达,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一段在林给费慰梅的一次信中以纽约中央车站来形容他们家中的杂事:“思成是个慢性子,愿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善处理杂七杂八的家务,但杂七杂八的事却像纽约中央车站任何时候都会到达的各线火车一样冲他驶来。我也许仍是站长,但他却是车站!我也许会被辗死,他却永远不会。……35”这显然是一个很形象的比喻,作为一个火车站,纽约的中央车站是十分特殊的。在这个位于地下的火车站,来自四面八方的列车不断地到站和发站,景象十分繁忙,给人们很强烈的中央处理能力重要性的印象。以此,林徽因表达的显然是,当时大量的杂事尽管都是冲着梁思成而来的却都需要她来处理。也表明了相对于梁的容纳能力,林徽因的处事的果断和不妥协。

在笔者看来,无论从能力方面还是从心力方面来看,林徽因都不是所谓的的弱柔女子。而应该是一个强者,是一个有着极大的抱负和才能的女中豪杰。

在梁、林的家中,林徽因不但一直扮演着“家长”的角色,并且常常显示出比梁思成更具社会感召力。最为明显的就是他们家的“午后家聚”,从来就是以林为中心的,尽管参加者是来自各种背景的文化人,以至于那篇著名的带有醋意的杂文也正是以“太太”来点题。事实上,“午后家聚”这种典型的英国人习惯就应该是林徽因及徐志摩、金岳霖从英国的生活之中领教来的,这一活动的主导者实际上也必然是林徽因。

同时,林徽因也是一位性格刚强和意志坚韧的女子,梁从诫曾回忆到幼时得到林作为母亲的教诲,多为英雄气的古诗文,而从来没有小白兔、大灰狼之类的童稚故事。36当面临战争之时,林徽因给女儿(当时仅七、八岁)信中说:“我们希望不打仗事情就可以完,但是如果日本人要来占北平,我们都愿意打仗,……我觉得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顶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37”这样的气节大约在当时,绝不亚于军中的决心抗日将士之豪迈之情。更有甚之的是,当梁从诫问到若是日军打入四川而大家都没有退路怎么办时,林从容地答到:“中国念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嘛,我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38”林徽因的这种刚强和坚毅,与她娇柔的外表是难以吻合的,大概与今天温柔风极盛的中国文娱界也是极难协调的。于是,林徽因只能被通俗文学中描述成才貌双全的佳人来欣赏了。这实质上是对林徽因的极大误解。

关于“强者”的讨论似乎只是林徽因本人的个性问题,与建筑学术并无必然的关系。然而,笔者以为,中国的建筑学术事业在建立以来的发展之中,一直经受着不尽的磨难。尤其是梁思成、刘敦桢等人的营造学社之工作,在相当一段时期里处于战乱的困难之中。林徽因的“强者”性格对于致使他们的坚持不懈而终成大器,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最直接的作用就是导致梁思成在战时的极端困苦之中得以完成其重要著作“图像中国建筑史”,关于这一点,梁思成应该是体会最为深刻。为此他在“图像中国建筑史”的“前言”之中深切地表达了对林的钦佩:“近年来,她虽罹重病,却仍葆其天赋的机敏与坚毅;在战争时期的艰难日子里,营造学社的学术精神和士气得以维持,主要应归功于她。39” 可见,在梁思成的眼里,林徽因的“强者”风范,其作用不仅在于对他家庭的支撑,还在于对营造学社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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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才女”与“拙匠”

虽然,林徽因与梁思成共同作为了中国第一代建筑师和建筑史学家而被今天的建筑学者们来纪念着。但是,在建筑界,林徽因地位显然是与梁思成不可同日而语的。在梁思成已经被推崇到了至高无上地位的同时,林徽因至多只能被人们称之为与梁公的成就之“不可分”。这难免使人联想为林是作为梁的事业的支持者,就如同大部分传统的全力支持丈夫的事业维系家庭的女主人一般。然而,笔者所理解的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学术上的关系远非这样的林对梁的从属关系,或许反之则更恰当。

梁从诫曾评价他们两各自的特点时道:“他们之间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珍爱和对造型艺术的趣味方面有着高度的一致性,但是在其他方面也有许多差异。父亲喜欢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母亲富有文学家式的热情,灵感一来,兴之所至,常常可以不顾其他,有时不免受情绪的支配。40”他们俩的这种各自不同的秉性,应该在很多情况下是有利于他们之间的合作的,并且已经在他们于宾大的学习期间就体现出来了。但是,林徽因个人在艺术创作方面的想象能力和灵感都是要强于梁思成的,再加之林的强悍的性格,以至于仍然有时出现不协调。梁再冰记述道:“我记得妈妈曾经说过:有一次,他们的作业是设计一张圣诞卡,妈妈有一个比较新颖的灵感,爹爹也颇为赞赏,但认为此卡必须由他来画出,才能尽善尽美。妈妈不同意,她说同学们都认得他俩的画图风格,爹爹如代她画,别人一看就知道“枪手”是谁。但爹爹仍坚持由他来画,为此两人吵了一架。41”费慰梅也曾记叙述在宾大就学的时间里,林徽因由于不愿得到梁思成的过多照看而有过争执:“她已摆脱了她的家庭和文化的抑制,在新大陆旗开得胜。所以当思成由于觉得不仅爱她而且还对她负有责任而企图控制她的活动的时候,她当然坚决予以反击。42”


不过,林徽因中、英文的出色文字功力和她那超人的敏锐和才思,一直得到了梁思成的衷心赞颂,以至于梁对自己的文字长期处于一种不自信的状态之中。


梁思成的早期中国建筑研究工作,主要专注了测绘和实物的考证,热衷于绘图和摄影。他在“清式营造则例”的“序”中强调了这“只是一部老老实实,呆呆板板的营造则例——纯粹于清代营造的则例”,而请林徽因作的绪论则是弥补历史与理论方面的不足43。可见这位被今天认作为中国建筑历史与理论的“始作俑者”,当时并不很自信,并显然认为“内子林徽音”是更为合适的人选。同理,在梁的另一英文版的重要著作“图像中国建筑史”之中,虽然梁思成已经在林徽因的协助下从事了“历史与理论”的工作,但是他依然表达了这一自认的规范。“最初我曾打算完全不用释文,但在图纸绘成之后,又感到几句解说可能还是必要的,因此,才补写了这篇简单的文字”44。而将书名定为“图像中国建筑史”,显然还是表明了这一点。


实际上,林徽因在世时,梁思成的所有学术性文字基本上都得到了林的修改和加工。而梁思成也是显然十分满足于这位名为内助实为老师的“神来之笔”。梁从诫写到:“父亲后来常常对我们说,他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母亲给‘点’上去的。这一点在‘文化大革命’中却使父亲吃了不少苦头。因为母亲那些‘神来之笔’往往正是那些戴红袖章的狂徒们所最不能容忍的段落。45”

关于林徽因的才情,我们可以看到太多的议论和口碑。诸如她的英文好到了费正清都羡慕,她的诗、文、画、戏剧、建筑各业无所不精,是中国近代出现的“文艺复兴色彩”人物,更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被誉为“中国第一才女”。相比之下,梁思成则更认为自己应该是“拙匠”。

梁思成常常以“拙匠”自据,曾以“拙匠随笔”为名在一九六○年代发表过一系列的小文章,并且多次谈论过其中的内涵:“我们建筑师就是匠人,‘匠’才能准确精细给人民盖房子,为他们造福,不应该把自己看成是主宰一切,再造乾坤的大师,宁‘匠’勿华,所以我取‘拙匠’……。46”笔者以为,梁思成实际上是完全不缺乏才气的,从他年青时的多才多艺和后来成就的一番事业都能看出他也是一位典型的具有“文艺复兴色彩”的人物。然而,只是相比于林徽因则确实在才气方面显得略逊一筹。因此,所谓梁思成的“拙”正是相对于林徽因的“才”而言的,这更能显示林的才情出众而已。以下的论述更应以此为前提尚可较好地理解。

梁思成晚年曾经向林洙透露过他自己对林徽因的才情之衷心赞许:“林徽因是个很特别的人,她的才华是多方面的。不管是文学、艺术、建筑乃至哲学她都有很深的修养。她能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和我一同到林野僻壤去调查古建筑,测量平面爬梁上柱,做精确的分析比较;又能和徐志摩一起,用英语探讨英国古典文学或我国新诗创作。她具有哲学家的思维和高度概括事物的能力。所以做她的丈夫很不容易。中国有句俗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可是对我来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我不否认和林徽因在一起有时很累,因为她的思想太活跃,和她在一起必须和她同样地反应敏捷才行,不然就跟不上她。47”显然,梁思成正是经常被浸没于林徽因的才情之中而相形见“拙”的。而且,尽管他认为自己在才气方面有欠缺,确又因为有一位如此才情出众的妻子而更忠实地欣赏这种才气。汪国瑜先生曾回忆到:“有一次在他家,谈到书画品格,艺术风格等修养问题,他似乎很有感慨地说:‘文艺作品的气质与作者的爱好和素养看来也并非总是一致的。我本人很喜欢那种奔放豪爽的风格,特别欣赏那些‘帅’味的作品,有‘灵气’有气韵;不喜欢、不欣赏那些‘匠气’的东西。可是我自己的字和画,都工整有余,‘帅气’不足。自己想‘帅’也‘帅’不起来,眼高手低呗!48”笔者以为,这可以视为真实地反映梁思成欣赏他人的才气而自认“守拙”的意义所在。完全可以理解成他与林徽因在学术志趣方面的异与同。按费慰梅的理解,他们二人正因为此而应该有极佳的配合,并在宾大的就学期间就已经反映出来:“在大学生时代,他们性格上的差异就在工作作风上表现出来。满脑子创造性的徽因常常先画出一张草图或建筑图样。随着工作的进展,就会提出并采纳各种修正或改进的建议,它们自己又由于更好的意见的提出而被丢弃。当交图的最后限期快到的时候,就是在画图板前加班加点拼命赶工也交不上所要求的齐齐整整的设计图定稿了。这时候思成就参加进来,以他那准确和漂亮的绘图功夫,把那乱七八糟的草图变成一张清楚整齐能够交卷的成品。他们的这种合作,每个人都向建筑事业贡献出他的(或她的)特殊天赋,在他们今后共同的专业生涯中一直坚持着。49”

这样的合作关系确实是太美妙了。客观地说,才情与匠意都是好的建筑师所需具备的。正如阿尔瓦·阿尔托(Alva Aalto, 1898-1976)所认为的诗意与匠意皆备才是好的建筑师。然而,在建筑师工作的高级阶段,尤其是理论研究层面,才情应该是比匠意更重要的素质。因此,我们可以理解梁思成日后完成的大业有哪些能够离开林徽因的思想呢?“梁思成与林徽因是不能分的”,这样的话已经有多人言及。但是以此我们应该认识到他们在建筑学术上的“不能分”,正如作家卞之琳所慨言林徽因“是她的丈夫建筑学和中国建筑史名家梁思成的同行,表面上不过主要是后者的得力协作者,实际却是他灵感的源泉。50”事实上林徽因起码是在与梁思成共享了在建筑方面的学术之同时,又独享了在诗、文、戏剧甚至是工艺美术方面的艺术创造者。因此,在总体上看,林徽因在创作和思想上对梁思成的影响应该是更大的。这应该是“才女”与“拙匠”的良性关系。


四,结语:

一九三二年农历初一,时年二十八岁的林徽因在写给胡适的一封情绪激动的信中流露了她对自己事业和生活的心声:“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51”我很想知道,林徽因当时所希望自己的成就究竟是什么?然而我所能知道的是,在林徽因被人们不断传颂和谈论的今天,她对中国建筑学术的巨大贡献却依然难以被建筑界认可。虽然,林徽因可以作为一位诗人被我们来永远纪念,但是我们毕竟知道她真正终生为之奋斗的是中国建筑学术事业。我很疑惑也很惭愧,作为建筑师,我们今天拿什么来纪念她呢?似乎人们都有所感悟,如作为文学家的萧乾先生所言:“我不懂建筑学,但我隐约觉得徽因更大的贡献,也许是在这一方面,而且她是位真正的无名英雄!52”

林徽因为何在建筑界只能是“无名英雄”呢?这其中是否因为太多的世俗的缘故呢?她似乎总是在梁思成之后成就建筑学方面的头衔或者没有头衔;不论是在东北大学还是在营造学社,或是在后来的清华;当然她没有机会成为院士(即便她活到那时也未必能成);她没有独立完成自己的建筑学术著作或是“科研项目”;她也没有正宗的建筑学的学位;她还是一个女人……。正是由于受到这种世俗的桎梏,而使得我们在她已脱离了这种世俗近五十年之后的纪念之时,仍然难以对她有正确的评价,这不是我们建筑学术的可悲之处吗?

不过,我也想用一个世俗的角度来反驳这些“缘故”,那就是,梁思成的选择建筑学作为他的赴美留学专业(也是他的终生专业)是因为林徽因53。尽管梁思成的个人秉性与能力应该导向对建筑的兴趣。但是,在与林徽因的热恋之中受到一位具有“文学复兴色彩”的、并且比他更早了解西方建筑学术的情人之影响,想必是比任何其他动力都要强大的,这其中应该还有作为对情敌至胜的法宝之意义。

我们原本不应这般世俗地谈论“学术”问题,然而,这些“世俗”的确左右着我们。

如果不是因为林徽因的缘故,梁思成确有可能不选择建筑学的话。我们中国的建筑学术事业不禁要失去一位大师了?尽管大师不是完全由个人的因素成就的;尽管历史是不能够以假设为基础的……

二○○四年十月三稿于宁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2:22
注释:

1 费慰梅:“作者前言”,《梁与林,一对中国古代建筑的发现者》,P.xiv. (Wilma Fairbank: “Introduction”, “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Philadelphia, 1994)
2 林徽音(因):“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营造学社汇刊》,第三卷一期,国际文化出版社翻印版,1997,P. 163
3 林徽音(因):“绪论”,梁思成:《清式营造则例》,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1, P. 3.
4 “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发表时间是1932年3月,《清式营造则例》的发表时间是1934年1月,但是该书的脱稿时间为1932年3月,不过在定稿之前林徽因有过修改。参见曹汛先生注,梁从诫:《林徽因文集,建筑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12,P. 92
5 维特鲁威的拉丁文原文为:Utilitas(实用), Firmitas(坚固), Venustas(愉悦、美观)
6 温克尔曼在他的《古代艺术史》一书中将艺术史的发展阶段规律定义为:“起源”、“发展”、“变化”和“衰亡”,参见邵宏:《美术史的观念》,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10,
7 在《图像中国建筑史》中,这一历史阶段论被发展为唐大中至宋天圣的“豪劲(Vigor)”;宋治平至明洪武的“醇和(Elegance)”;以及明成祖至清末的“羁直(Rigidity)”三个时期。见梁思成:《图像中国建筑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P. 155
8 梁思成、林徽音(因):“平郊建筑杂录”,《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三卷四期,国际文化出版社翻印版,1997,P. 98
9 吴良镛先生在1990年发表的“发扬光大中国营造学社所开创的中国建筑研究的事业”(《建筑学报》,1990年12期)中重点提出了“建筑意”,并认为此说即为后世挪威著名建筑理论家舒尔兹(Christian Norberg-Schulz)所提出的“场所精神”(genius loci)。吴先生后来还在其他的文中提到,并为“建筑意”加英文注为“architecturesque”。侯幼斌先生则专门撰稿讨论过“建筑意”,见侯幼斌:“建筑意象与建筑意境——对梁思成、林徽因‘建筑意’命题的阐释”,《建筑师》,第50期,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10 梁思成、林徽音(因):“平郊建筑杂录”,《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三卷四期,国际文化出版社翻印版,1997,P. 98
11 夏铸久:“营造学社——梁思成建筑史论述构造之理论分析”,《台湾社会研究季刊》第三卷,第一期,1990年春季号
12 林徽因创作于此时的作品有:诗歌,“谁爱这不息的变幻”、“笑”、“情愿”、“深夜里听到的乐声”、“仍然”、“激昂”。小说,“窘”。见陈钟英、陈宇:“林徽因年表”,《林徽因》(中国现代作家选集),三联书店(香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13 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我的母亲林徽因”,《林徽因文集,文学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12,P.76
14 参见赵辰:“‘民族主义’与‘古典主义’--梁思成建筑理论体系的矛盾性与悲剧性之分析”,《第六次中国近代建筑史研讨会论文集》,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6
15 刘敦桢后来完成了《中国住宅概说》,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57,刘致平则完成了《中国居住建筑简史》,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0,10
16 林徽因、梁思成:“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五卷三期,国际文化出版社翻印版,1997,P. 12,费慰梅曾记载,这次的考察报告是由林徽因来写的。费慰梅:《梁与林,一对中国古代建筑的发现者》,P.75, (Wilma Fairbank: “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Philadelphia, 1994)
17 王其明、茹竞华:“怀念我们的老师林徽因先生”,《建筑师》,第20期,P. 1
18 林徽因:“现代住宅设计参考”,《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七卷二期,引自梁从诫编:《林徽因文集,建筑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12,P. 251
19 同注17,P. 6
20 蓝棣之:“林徽因的文学成就与文学地位”,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159
21 梁再冰:“我的妈妈林徽因”,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70
22 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我的母亲林徽因”,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70
23 林徽因:“现代住宅设计参考”,《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七卷二期,引自梁从诫编:《林徽因文集,建筑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12,P. 251
24 费慰梅:《梁与林,一对中国古代建筑的发现者》,P.110, (Wilma Fairbank: “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Philadelphia, 1994)
25 刘敦桢:“大约从对日抗战起,在西南诸省看见许多住宅的平面布置很灵活自由,外观和内部装修也没有固定格局,感觉已往只注意宫殿陵寝庙宇而忘却广大人民的住宅建筑是一件错误事情。”刘敦桢:“前言”,《中国住宅概论》,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57
26 费慰梅:《梁与林,一对中国古代建筑的发现者》,P.111, (Wilma Fairbank: “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Philadelphia, 1994)
27 同注26,P.113
28 梁再冰:“我的妈妈林徽因”,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64
29 见陈钟英、陈宇编“林徽因年表”,《林徽因》,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30 笔者曾于1997年专程造访“映秋院”,已经能够辨认出“映秋院”建筑的特殊意匠。后来又从云南大学档案馆的资料中得到了证实。
31 罗哲文:“难忘的记忆,深刻的怀念”,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147
32 国际上的关于民间建筑的研究主要开始于1950和1960年代。
33 吴良镛:“林徽因最后的十年追忆”,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111
34 朱自煊:“忆林徽因先生二三事”,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173
35 林徽因:“致费正清、费慰梅”,梁从诫:《林徽因文集,文学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12,P. 380
36 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我的母亲林徽因”,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96
37 梁再冰:“我的妈妈林徽因”,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57
38 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我的母亲林徽因”,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96
39 梁思成:“前言”,《图像中国建筑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P. 64
40 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我的母亲林徽因”,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96
41 梁再冰:“我的妈妈林徽因”,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57
42 费慰梅:《梁与林,一对中国古代建筑的发现者》,P.113, (Wilma Fairbank: “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Philadelphia, 1994)
43 梁思成:“前言”,《清式营造则例》,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 P. 64
44 梁思成:“前言”,《图像中国建筑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P. 61
45 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我的母亲林徽因”,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96
46 汪国瑜:“缅怀梁、林二师”,《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系)成立五十周年纪念文集》,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6, P. 22.
47 林洙:《建筑师梁思成》,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 ,天津,1996. P. 164
48 汪国瑜:“缅怀梁、林二师”,《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系)成立五十周年纪念文集》,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6, P. 22
49 费慰梅:《梁与林,一对中国古代建筑的发现者》,P.113, (Wilma Fairbank: “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Philadelphia, 1994)
50 卞之琳:“窗子内外——忆林徽因”,陈钟英、陈宇编《林徽因》,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51 林徽因:“致胡适,四”,梁从诫:《林徽因文集,文学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12,P. 321。笔者注:该信应该和后一封信“致胡适,五”为同一天写的,1932年的农历元旦(正月初一)。林徽因的落款(二十年正月一日)与曹讯先生的注(本信写于1931年农历正月1日)均有误。原因有二:一为此信写于徐志摩去世(1931年11月19日)之后;一为此信有:“下午写了一信,今附上寄呈,……”。
52 萧乾:“才女林徽因(代序)”,梁从诫:《林徽因文集,文学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12,P. 3
53 关于这一点,有多位人士的回忆文字中提及。我们最起码能证明的是林徽因在随父留英之时就已决定要以建筑学为其终生职业。参见王贵祥:“林徽因先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编:《建筑师林徽因》,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P.197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2:25
清华园里的人生咏叹调——记我的父亲李相崇

 文/李昕  (作者系三联书店原总编辑,资深出版人)

  本文经作者授权搜狐教育发布,原载《当代》。

  几个热心的清华大学教授子弟,编写了一套书,题为《清华名师风采录》,第一辑出版了,又要出第二辑。因为我是做编辑的,他们把书稿目录寄给我看,希望我提 一点建议。我注意到,他们列出的清华大学外文系的名师里面,有钱锺书、曹靖华、吴达元,也包括王佐良、李赋宁、周珏良,总共16人,个个都是"老清华", 而1952年院系调整后留在清华的却一位都没有,自然,名单中也没有我父亲李相崇。我对这套书的主编说,你们提到的外文系名师,有的在清华任教只是一个短暂的过渡,有的只呆过两三年,但我父亲,从1946年进入清华,到1986年离休,一直在外文系任教,他是院系调整后第一任外语教研室主任,是80年代清华恢复外语系时的第一任系主任,直到2004年他90岁时,还在担任《大学英语》和《英语教学与研究》两个杂志的主编。他还不够清华名师资格吗?

  那主编听了我的话,连说这是疏忽。正好,他在为第二辑约稿,希望我马上写一篇收进来。我婉言谢绝了。我说,如果写,我也不会按照你们的要求去写。我另外有话要说。我会像周启博写他父亲周一良那样写我父亲,我要帮助他反思自己的一生。

  事后,我想,这本《清华名师风采录》没有收录我父亲,可能也没有错。他的名气确实不像已经收录的16人那样大。但是之所以如此,恐怕还是因为他把一辈子奉献给了清华。这真是个悖论呢。

  

  (一)

  1912年8月6日,在当时被称为“东亚第一馆”的青岛亨利王子大酒店,一场盛大的婚礼在此举行。新郎李涛,新娘周沅君,他们就是我的祖父和祖母。参加婚 礼的来宾,多是辛亥后云集青岛的满清时期的达官贵人,规格极高,场面热闹。并非我的祖父祖母有多么出众,而是因为他们的联姻的背景引人注目。我祖父李涛, 是前清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的胞弟;而我祖母,是前清两广总督周馥的孙女。提督的弟弟迎娶总督的孙女,捧场的人自然不会少。

  婚礼过后,李准携家眷返回香港。后来又迁居广州、天津等地。祖父祖母始终随行。我曾祖父去世得早,而李准又年长我祖父23岁,是为“长兄大过父”,祖父不 仅跟着这位大哥长大,而且一直到1936年李准去世,他的家始终依附着大哥的大家庭。祖父自己没有很大的出息,后来在天津市政府做小秘书,靠一手漂亮的书 法,给政府官员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收入微薄。他自己的小家,总要依靠李准的钱。

  李准这个前清旧官僚,一辈子做了三件大事。

  首先是李准任职广东水师提督期间,英国侵略者多次窜入南海非 法测量,掠夺海洋资源。清庭提出抗议,英政府仗着“坚船利炮”而置若罔闻。宣统元年(1909年),李准率官兵170余人,乘二舰前往西沙查勘,探明岛屿 15座,逐一命名,升旗鸣炮,宣告西沙群岛为中国领土。同年,在巡海时发现有日本商人在东沙群岛私自开采,遂提请清政府对日交涉,终将日人驱逐。

  其次是作为前清官员,李准曾率部镇压1902年广州洪全福起义、1907年潮州黄冈起义和广西钦廉起义、1910年广州新军起义,特别是参与镇压了1911年广州“三二九”起义(也就是著名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起义)。

  第三是辛亥革命时,他于1911年11月初宣布反正起义,还派员说服在惠州据城顽抗、与陈炯明等民军激战的清廷陆路提督秦炳直开城投降。此后胡汉民赴广州,就任都督,从而广东全省得以兵不血刃而宣告独立。胡汉民曾在一份文告中公开宣布:“粤东省城九月(指旧历)反正,以李直绳君之功为最。”李直绳就是李准。

  李准就是这样一个功过相兼的人。辛亥以后,为了避免革命党与他的旧时积怨惹祸上身,袁世凯请他出来继续做官,被他婉拒;后来溥仪建满洲国也有意请他出任伪 职,他亦坚辞不受,守住大节无亏。整个晚年,他超脱于各种政治势力和权力之外,明哲保身,变成了一个文人,整天写戏看戏,演练书法,著书立说。

  

  李准像

  我父亲李相崇出生于1914年12月7日,他和我祖父一样,也是跟着李准长大的。从出生一直到读大学前夕,都是李准供养。这种情况,致使解放以后,各种政 审的表格需要填写家庭出身这一栏时,父亲犯起难来。因为我祖母是周家大小姐,周家人经商,给了她3万块钱股票,她也便是有产者。所以父亲填表时若是随祖父 填,那就是"职员";随祖母填,那就是“资产阶级”;随实际抚养他的李准填,那就该填“旧官僚”。父亲后来告诉我,他这三种出身,在不同的表上都填写过。

  父亲到了上学年龄时,李准的家已经搬到了天津。李准利用自己手里的积蓄,在今天天津和平区某处买了一块地,在那里盖了8座欧式二层别墅型洋楼,称为泰华里 1-8号。其中1-3号,李家自用,4-5号,租给了我祖母的三哥周叔弢先生(此人后来是著名工商实业家,曾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和天津市副市长),6-8 号外租。后来我听说,著名书法大师郑诵先(前中宣部常务副部长郑必坚之父)曾租住过8号。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2:26


  

  天津泰华里1号

  因为和周家住在一起,父亲和周家的几个与他年龄相当的表兄弟周一良、周珏良等一起长大。父亲和周家兄弟都没有进过小学,而是由家庭教师在家授业。周家殷 实,且重视教育,所以不惜重金,聘请的都是满腹经纶的文人。周一良晚年回忆起来,唯一的遗憾只说他的家教没有教会他做旧体诗,致使他不会“用诗骂人”,但 是四书五经,他是早早就熟读的。而我父亲的家庭教师就没那么有学问了。毕竟时过境迁,李准此时家业破落,千金几乎散尽,不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样,把能诗能文 的前清秀才、后来的革命党人汪精卫聘到家里,给他自己的儿子李相枚和我祖父二人做家教了。所以父亲童年时代,没有得到像周一良他们那样的国学基础训练。以 至于几十年后他成了外国文学翻译家,却坚持翻译文艺理论,不大敢涉足文学创作。他一辈子没有翻译过诗和小说。他总是说,自己的中文底子不行。虽然,在我看 来,他们这一代人的中文修养,比起我们这一代人还是要高一些的。

  父亲是从中学阶段开始接受西式教育的。他起先进过两所教会中学,从初三起转到南开中学,他的南开同学中,著名的有韦君宜(那时名叫魏蓁一)和何炳棣。但是 他家教时期的基础不好,可能也还不懂得用功,成绩是无法与韦、何相比的。上高中一年时,居然还留级。李准在这一年的《自编年谱》中记录:“相崇侄以不及格 留级一年班,”在慨叹了其他几个子侄读书也不努力之后,他说:“是期总共交学费三百余元。余力竭矣!倘再不好好读书,何以对吾乎?”

  和周一良、周珏良从小跟着专门的外教学外语不同,父亲儿时在家里只读过一本很简单的英语课本。教会学校的初中,大多以英语授课,他听不大懂,学得一塌糊 涂,所以频频转学。到南开后,高中一年下学期,英语考试还是不及格。考试等级分为A、B、C、D四级,D级就是不及格,但是老师居然给他判了一个E!一次 在课堂上老师提问,点到他回答,他张口结舌,被老师用英语骂道:“A Piece of Wood!”(一块木头)这句话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从此发奋。在一个暑假里,他几乎拿出全部的时间,精读了几本不太难的英文小说,总 共有1000多个页码,结果发现,精读不仅可以提高理解能力,而且可以提高写作能力乃至听力。再回到学校时,他发现原来他听不懂的英语讲授课程,例如《西 洋历史》之类,现在都听懂了。从这以后,他从一个差生摇身一变成了优等生,令老师和同学刮目相看。

  1933年他被保送进了南开大学英语系,此后几年他的成绩一直名列第一。他的老师,英语系主任柳无忌和教授赵绍熊都非常赏识他。上大学那年,李准的《自编 年谱》里记载,“川中仍不来一钱,穷困达于极点”。但是父亲从此年年拥有奖学金,不需要再花李准的钱。在大学期间,父亲认识了同班的漂亮女生刘佩锦。她的 功课不好,父亲常常帮助她补课。很快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

  “七七”事变以后,南开大学遭到日本飞机轰炸,举校南迁,和清华、北大一起成立西南联合大学。这时父亲尚有一年学业没有读完,为了免于跟随学校搬迁的一路 折腾,1938年,他和刘佩锦一起,到上海沪江大学借读。沪江大学在上海的法租界,那时的租界是“孤岛”,日本人尚未进入。他们利用孤岛的安宁,在一年里 完成了大学学业。

  (二)

  大学毕业时,西南联大已经辗转在昆明落位。父亲写信给他的南开老师柳无忌先生,表示希望到联大去任教。柳无忌回信说,联大的外语系被清华的陈福田把持,排挤外来户,咱们南开人在这里受气,你不必来了。父亲只好另想办法。为找工作,他曾到香港呆过一年,也无功而返。

  1941年,他和我母亲刘佩锦在天津结婚。一年以后,他们的大女儿出生了,那就是我的大姐李维琪。

  

  父母的结婚照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2:26

 为了工作,他们带着女儿来到北京,父亲在一间银行里面当柜员,一干就是好几年。整天的工作,无非就是打算盘、记账。所以他的手指拨算盘,永远技法娴熟。文化大革命时清华大学开门办学,派他到工厂劳动,有一天工厂里忽然需要做一点计算。工人拿来算盘,他上来噼啪几下搞定,把大家看愣了。人家觉得这个老教授怎么会有这个绝活,其实他是正经的专业出身呢。

  银行的工作很轻松,父亲就动了抓紧时间学习的念头。虽然没有担任外语方面的专业工作,但是这几年恰恰是他在外语方面功夫下得最深的几年。上班时一有空就 看,晚上熬夜学,居然是几门外语一起学。原本英语是自己的专业,法语学过一些有基础,他利用这段时间先攻法语,再学日语和德语。他自己研究了一套速成的学 习方法,居然可以在一两年里搞定一门外语,达到读书基本无障碍的程度。后来,一直到1960年,他始终在坚持学习新的外语语种。又陆续学了俄语、西班牙 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波兰语、捷克语,一共九门。国内的外语学者,很少有他这么“博”的。八十年代,有个叫王同亿的,号称自己用背字典加阅读训练的方 法,掌握了十门外语,一时报上广为宣传,人称“王十国”。父亲知道此事后,淡淡一笑,说这有什么可宣传的?不过是为了多卖几本他编写的辞典而已。父亲从来 不对外人讲他是“李九国”或者“李八国”,但外语界很多人对此是了解的。在一次会议上,他见到著名的英语专家许国璋。许先生和他握手时说,“跟你比起来, 我们这些人只能叫做英语教授,你才是外语教授。”

  他开始学习俄语稍晚,那是1943年4月的事,当时苏联刚刚在反法西斯战场上取得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胜利,他崇拜和尊敬苏联,希望更多地了解苏联,于是开 始学习俄语。他学得很快,只一年,已经可以看书。但是比起其他语种,他后来在俄语上功夫下得最深,坚持时间最久。当时是日本人占领时期,因为苏联是共产党 国家,所以日本人禁止中国人学习俄文。但是父亲已经懂了日文,他就到书店里买来日俄对照的书来读。若有人查问,这样当可掩人耳目。可是这样一来,他把两门 外语同时学好了。他又找到一个白俄老头儿,这种人是俄国革命时为了逃避苏共来中国避难的。与白俄接触,日本人没有什么戒心,所以父亲便与那白俄交换学习, 他教对方中文,对方教他俄语,并练习对话。这样学习,几年以后,他认为自己的俄文的听说读写的全面能力比他在大学当作专业来学的英文还好。后来他到清华任 教后,原本是教英语,但曹靖华来了开俄语课,没有人当助教,他就主动去帮忙改俄文作业,有时曹先生不在,他也给代课。曹靖华对他极其欣赏,一再说他“绝顶 聪明”。五十年代以后,父亲搞了大量翻译,是当时知名的翻译家,但是他译的书,基本都是俄文书,却很少有英文书。

  日本占领时期,父亲的家庭生活是相当清苦的。父亲一人在外工作,靠微薄的收入养活三口之家。他不敢让母亲出去找事做,甚至不敢让母亲上街,因为他亲眼看到 日本人在街上殴打和抓捕中国人,野蛮粗暴。他害怕母亲出门受欺负。有一次,母亲路过一个水果摊,忍不住买了一斤京白梨。那在当时也是很便宜的水果,而且只 有寥寥几只。拿回家后,父亲大发脾气,对母亲说,你吃了白梨,咱们拿什么钱吃饭?母亲委屈得呜呜哭。这件事,在母亲心头留下阴影。到了解放以后,1954 年,母亲执意要出来工作。那时我二姐李维文刚刚6岁,我还不到两岁,父亲觉得家里离不了人,便不同意。父亲那时收入已经很高,就对母亲说,我养得起你呀。 母亲说,你有钱可以雇人看孩子,但我一定要出去工作。没有白天的工作,就去教夜校;没有正式的工作,就去当临时工,态度非常决绝。后来母亲对我说,那一斤 白梨一直是她一个心结。女人要在家庭中有地位,一定要经济独立。

  (三)

  父亲是从1938年开始接触马列主义的。那一年,他认识了南开大学外语系比他高一班的同学吴炎。吴炎是旅居日本的围棋大师吴清源的哥哥,他当时还不是地下 党员,但思想倾向革命,追求正义和进步,常常介绍一些进步书刊给父亲读。后来,吴炎投身革命,抗战时期,曾经打入伪军内部劝降,成功劝说河南一部伪军放下 武器,投靠国军;解放战争刚开始,他与另一位中共党员深入河北省国军高树勋部,又成功策反高树勋将军率部起义,投奔中共。此事获得中共和毛泽东的高度评 价,极大地动摇了国民党的军心。从1938年起,吴炎与父亲的联系从未间断,他们成了终身密友。

  

  英文版《资本论》

  在吴炎影响下,父亲开始阅读马克思主义著作,他用读过英文版的《资本论》和《马克思传》等,开始懂得剩余价值学说、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思想上深受影响, 倾向于社会主义。学习俄文以后,他用俄文读了列宁的许多著作,还读了高尔基、法捷耶夫等人的革命文学作品,内心里越来越向往革命。但他懂得理论,却并未急 于付诸实施,对此吴炎曾批评他"缺少激情"。这种性格原因,使他最终没有和吴炎一样投身革命队伍,奔向解放区。

  抗战胜利的时候,他的打算是去苏联留学。他的朋友,很多人选择到美国、英国去镀金,但他没有这种兴趣。他要学习革命文学。他的白俄老师与北京苏联领事馆的 领事齐赫文相熟,便介绍他认识。但齐赫文说,现在战争刚结束,苏联国内多年来因为战争影响了很多人的学业,现在他们纷纷要求复学,大学里人满为患,肯定不 能腾出有限的名额招收外国人。父亲又问,自己可否到领事馆来工作?齐赫文说,苏联的北京领事馆还不是正式机构,不能招人。但他说,父亲可以在领事馆给苏联 官员教中文。他自己算一个,他又介绍了两个人,一个是克格勃郭督可夫,另一个叫季托夫。这样父亲就有了三个学生。

  他工作的小银行解散了,他还是需要一份正式的工作,而且,他想搞专业。要托人介绍,他自己没有门路,只能求我母亲的家人。当时,国、共、美三方为和平谈 判,在北京成立军调部,那里需要大量翻译。我母亲的姑夫韩文信,是中央医院的著名牙医,蒋介石和周恩来都请他看过牙,特别是,他的夫人,也就是我母亲的姑 姑,在天津读书时是邓颖超的同学,所以韩文信也和周恩来成了朋友。不久前,韩文信曾把自己的一个侄女介绍给军调部中共方面当打字员,父亲若想给中共当翻 译,也是可以走这条路的。另一条线索,则是我母亲的伯父刘瑞恒。此人早年是中国第一个哈佛医学博士、协和医院的首任华人院长。当年孙中山患肝癌,手术的主 刀医生就是他。他后来做了国民党高官,长期担任中央卫生署署长。若请他从中介绍,那么到军调部国民党方或美方,应该都无问题。但父亲不喜欢国民党,首先把 它排除了。至于中共方面,父亲担心一旦加入,谈判过后全家都要跟随中共调动,而孩子太小,怕经不起折腾。最后他选择了给美方担任翻译。

  虽有人介绍,也要考试,他在应聘者中考第一,而且考官告诉他,历次应聘的人,从没有考得这么好的。他心里觉得好笑,这几年他忙着学习多门外语,而英语却已 四五年不碰了。美方翻译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业务上无问题,他在翻译组很受信任。但是为美国人干事,他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他是同情中共的,看到美国人在准 备帮助国民党打内战,他极为不满,和同组的一个亲美派谈起自己的观点,发生争执,当那人说出"还是要由国民党代表中国时",激愤之下,他甚至动起手来,伸 出双手掐住对方的脖子,直到对方告饶。事后查觉自已失态,便不敢在军调部议论时政。他攒下很多话,去和苏联领事馆的官员说,他认为苏共自然会支持中共的。 但是他不知郭督可夫是个克格勃,见他表露亲苏亲共思想,便打起他的主意。一次,他要父亲写一份军调部美方人员的思想情况报告,父亲照办了;接着他向父亲摊 牌,说他将来会给父亲布置工作,可以按月付钱,当场交代两人的接头暗号。此事遭到父亲的力拒,令郭督可夫十分不解。他不知道,父亲心里有个底线,哪怕你是 苏联共产党,让我出卖中国的利益也不行,绝不能给外国人做间谍。

  在这个时期,经吴炎介绍,他加入了民盟,可以算是北京市民盟的早期成员之一。他清楚记得,他参加过三次民盟北京市支委会,在会上认识了当时的北京民盟主委 吴晗。但他确实没有参与过民盟领导工作,他是新人,地位不够,资历也浅,是够不上当领导的条件的。但为什么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地参加支委会,他也无法解 释。以至于后来吴晗怀疑他是特务时,对他参加过三次支委会也一概否认,好像他是有意伪造历史似的,弄得他很委屈。这是后话。

  在军调部工作6个月后,父亲的表弟、在天津与他一起长大的周珏良来找他。周珏良说,他现在清华大学外文系任教。抗战胜利,清华大学从云南回京复校,缺少师 资,问父亲这里有没有合适的人材?父亲说,那还不是现成的?我去吧。周珏良说,清华的工资,可能比军调部低一半呢。父亲表示不在乎,他不想再给美国人办事 了。他听说,清华就是一个"小解放区",意思是那里有一种比较亲共的氛围,这正符合父亲的理想。于是当场就表态。两三天后,周珏良又来了一趟,带来了清华 外文系主任陈福田签发的聘书。连面试都没有,就决定录用了,说明他这个军调部美方译员的身份,清华还是看高一线的。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2:27

  (四)

  1946年10月,父亲携家眷搬入清华。陈福田让他教大一英语,同时还帮助曹靖华改俄语的学生作业,他的英文、俄文专长都用上了,自己感觉如鱼得水。

  民盟方面,他向吴晗报到。吴晗把他介绍给清华的民盟盟员。对大家说,父亲是“老盟员,新同事”。他发现当时的清华民盟盟员不多,也就十几个人,包括吴晗、潘光旦、费孝通、季镇淮、王瑶、吴征镒等。大家经常集中在吴晗家里开会。

  

  清华学堂

  民盟也有左中右。吴晗是左派。父亲当时追求进步,看过很多马列的书,懂得不少社会主义理论,思想也比较激进。在民盟开会时,父亲发言通常是比较敢说的,有 时也很激烈。比如有一次讨论到苏军从东北撤军,把东北大型工厂的机器设备都拆卸下来运回苏联,很多人表示对苏军的不满。父亲一向比较亲苏,这时他说,这些 机器苏军不拆,留下来,国民党就会利用它们制造武器和共产党打内战。所以还不如让苏军拆走。这观点出语惊人,连吴晗都觉得难以接受。但是后来,彭真同志在 一次群众大会上对此事做解释,讲的观点和父亲的观点一模一样。还有一次,民盟讨论沈崇被美军强奸案,大家对事态如何发展众说纷纭。父亲说,此事国民党一定 会移交给美国军方处理。吴晗问,你何以见得?父亲说,他在军调部工作时,翻译过一个美国政府和国民党政府的协议,那协议里规定,美军在华犯罪由美军自行审 判。吴晗急要这份文件,以为对于揭露国民党政府丧权辱国非常有用。但是父亲没有留下底稿,自然是拿不出。为了这事,父亲曾检讨自己的觉悟和政治敏感性不及 吴晗,以后每每提及都深感遗憾。

  因为观点接近,吴晗与父亲格外亲近。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话题总是不离政治。要知道,在那个时代,能在一起谈政治的朋友,才是知心朋友。1947年4月和 5月,母亲带着我大姐回天津老家,父亲一人在清华,没人给做饭。吴晗就说,你就干脆到我家来吃饭吧,让袁震给做就是了。父亲不好意思天天白吃,就给袁震交 伙食费,在吴晗家包伙。吴晗爱喝当时清华廉价销售的日本清酒,父亲和他每餐必饮,然后就推心置腹交谈。父亲初来清华,对人事关系不熟,与人说话又较为随 意,所以常被吴晗、袁震夫妇善意提醒,有时父亲无意接触了有国民党背景的教师,说了不该说的话,也会被他们两口子痛骂,当然,骂完了,还是要给饭吃。父亲后来说,那个时期,他在清华,尽管还有更熟悉的人,例如他的表哥周一良、表弟周珏良都在外文系,但是真正能够无话不谈的朋友,只有吴晗。

  1947年10月,由于民盟亲共,国民党政府宣布解散民盟。报上登出告示,要民盟盟员都到警察局去登记自首。上级传来指示,让清华民盟组织销毁名单,注意 隐蔽。父亲当时下决心是绝不去自首的,但是他也想避避风头。所以大约有半年时间,他没有再到吴晗那里去,也没有参加民盟的活动。后来的几十年中,在他多次 申请加入中共时写的思想自传中,他把这次暂停民盟活动作为自己一次大的思想动摇,不断地在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认为那就是革命的不彻底性,小资产阶级的软 弱性、动摇性等等。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参加民盟的活动,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表态。几次反美活动的签名,他照样签了;几次学生罢课,他照样表态支持了。有一次外文系学生罢 课是直接针对亲美教授、系主任陈福田的,学生来采访他,他大胆说了陈一些坏话,诸如说陈欺上压下等,被学生们用大字报抄出,举着游行。气得陈福田对美国教 师布朗说:“我要赶走他。”(I’ll get rid of him.)但最后并未付诸行动。

  他这样说话和做事,自然有人怀疑他是共产党,包括陈福田,他讲过这样的话,说罢课是父亲组织的,而父亲“背后还有一个组织”。1949年7月,清华地下党 员公开身份,有些人看到名单上没有李相崇,还觉得很奇怪。不仅是清华的普通教师,国民党方面也怀疑过父亲,这可能和他的社会关系复杂有关。父亲出身旧官僚 家庭,和前面提到的刘瑞恒有亲戚,而刘瑞恒留美时曾经和宋美龄谈过恋爱,后来是宋子文的密友。在一般人看来,父亲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放弃军调部的高薪到清 华来的,因而他会不会是共产党派来的?有什么特殊使命?所以1948年9月29日,在学生罢课后,国民党军警宪特包围清华,有人看到,他们拿出的搜查名单 上,有父亲的名字。当然排名也不是很靠前,打头的两个是张奚若和吴晗,父亲也算不上是重点。后来没有搜成,那是因为进步教授李广田转移视线,把军警们领到 别处去了。

  被国民党怀疑不算什么,但是让父亲后来一直感到纠结的,是他同时也被共产党怀疑,被自己的好朋友怀疑。1952年,忠诚老实运动查清他的历史之后,有党员领导干部向他道歉,不知是不是代表组织。说:“对 不起你,过去我们怀疑过你是国民党特务。”其实1950年他提出申请入党被拒绝时,就有人对他如此说。他问有何根据,那人告诉他是吴晗讲的,父亲顿时就懵 住了,他万万想不到会这样。我母亲当时正巧在场听见,接连大呼冤枉,这不是栽赃吗?父亲想起1948年3月,在他暂停民盟活动之后大约半年,他认为风声过 去了,想恢复参加民盟的活动,但是到了吴晗家里,发现吴晗态度冷淡,只是为他倒一杯水,然后坐在对面,面向他皮笑肉不笑,也不讲话,这与以前判若两人。他 自责因为软弱,脱离革命浪潮去避风,致使吴晗对他改变了看法,也没有多想。后来他才知道,吴晗此时的态度完全和他几个月来的表现无关。只是因为吴晗不久前 见到苏联领事馆领事齐赫文,齐向吴谈到他对我父亲的一些印象,比如说,父亲既和美国人有联系(军调部美方),又和苏联人有联系(领事馆的3人),还和国民 党有关系(刘瑞恒),甚至齐赫文还无中生有地说有人看到父亲和一个国民党军官一同坐火车去天津。这样的人是否背景复杂得有些可疑?于是吴晗认为我父亲特务 嫌疑很大,他将自己和齐赫文的看法带回清华,报告给了清华地下党。

  清华大学从云南迁回北京时,教师中还没有几个地下党员,但到了1950年前后,入党的就已经有了几十位。这批人都是建国前夕追求进步的青年教师和大学生, 他们在1948-1950年间被党组织吸纳。他们就是后来清华党员干部的骨干,其中很多人陆续做了清华的校领导,其实,我父亲开始也曾经属于这批进步知识 分子,但是从吴晗讲了这番话以后,他便被从人群中抛了出来,入了另册。

  对父亲的这项怀疑和指控,虽然在两三年后就澄清了,但是它在父亲内心深处,却打下了一个死结。父亲没有想到吴晗会这样对待自己,太让人寒心。从此他不再与 吴联系,几十年,两人没再见过面、通过信。吴很快调走,高升了北京市副市长,五十年代他曾回过几次清华,有时约民盟的老同志见面,父亲都有意避开,因为他 不知见面可以说什么。1967年,吴晗挨整,北京市委派来一个”文革”专案组,找父亲做外调。主要是希望证明吴晗是苏修特务。他们之所以能找到父亲,是因 为吴晗档案的自述材料里提到父亲,且提到父亲和苏联人的交往。那时父亲也在受审查,揭发吴晗或可立功,而且念及过往的恩怨,这真是送上门来"报一箭之仇" 的机会。但父亲不肯落井下石,他对专案组说,“我无法证明”。专案组大怒,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父亲也急了,说"解放前,是我和苏联人有联系,但是吴晗没 有联系!"专案组倖倖而去。他虽然在关键时刻维护了吴晗,但心里却一直没有宽宥他。吴晗”文革”惨死,他也唏嘘感叹,毕竟他们曾经朋友一场;但八十年代清 华为纪念吴晗,在荷花池边上修建"晗亭",并为吴晗塑像,举行揭幕仪式前,他收到请柬,但最终没有前去参加。

  

  清华晗亭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2:27

  (五)

  父亲刚到清华时,曾经对美国教授温德说,他向往清华,因为这里是“北平之肺”,意思是清华的政治空气清新,进步力量强大。

  那时他30岁出头,是个思想进步的青年教师,用后来流行的话说,就是党外积极分子。他是下决心跟定共产党走的。清华解放,他兴奋异常,觉得天亮了,自己也 新生了。所以他热衷于参加学校组织的政治学习,把他学过的马列主义知识,在会上向众人宣讲。各种政治性的大型活动,他也场场不漏。城里召开大会欢迎世界和 平大会代表归来,又举行纪念卢沟桥事变大会,整个清华没有几个人参加,总共只派一辆卡车,他也在车上。迎接解放军进城那天,他去夹道欢迎,回来时才发现, 清华外语系只去了他一个人。10月1日开国大典,上午下大雨,他们是冒雨出发的。那天清华文学院的领队是余冠英,外文系的领队就是父亲。他急切地想看清天 安门城楼上毛泽东主席的面孔,可惜队伍站得太靠后,看得很模糊。最后他们趟着雨水从天安门前走过,他清楚地听见毛泽东呼喊口号的声音,感到很满足。

  他不是外语系领导,以他的资历,也不该有多大话语权。但是也有阴差阳错的时候。他作为青年教师,被选为教工会代表,可以参加一些小范围的会议发表意见。 1949年的夏天,清华大学为了加强专业英语师资,要招聘一名教师。消息传出去以后,应聘者众。其中包括王佐良、周珏良、李赋宁三人,这三人都是从清华出 去的,前几年国共内战,他们利用这个机会到英国和美国留学,现在拿到学位,要求“归队”。同时应聘的,还有李霁野。这些人都很符合条件,系里开会讨论,大 家一时没了主意。父亲发言,说了一番语惊四座的话,他是从政治角度讲的。父亲说,大家都知道,王、周、李三人,是正宗的清华人,他们代表的是清华大学外文 系的传统,但这是什么传统?是资产阶级文艺的传统。而李霁野是什么人?他是鲁迅的战友,他代表的是革命文艺的传统。所以,父亲建议,要李霁野,不要王、 周、李。他的发言,得到了党员教授严宝瑜,进步教授陈定民、教员何士侯的支持,被人称为反对王、周、李的四人小集团。事情最后弄到学校,校方觉得难以决 断,就拖延了一两个月。结果李霁野等不及,被南开大学聘走了。正巧这时,钱锺书先生来应聘,外语系再次讨论,父亲也参加了。为了避免争论,大家当即一致决 定聘用钱锺书。所以说,钱锺书此时来清华任教,是坐收了“渔人之利”的。

  如果是对别人,父亲这样讲话也无可厚非,但问题是应聘的人中偏偏有周珏良和王佐良。周珏良和父亲,不仅是表兄弟,是一起长大的“发小”,而且父亲进入清 华,还是周珏良介绍的。他现在这么做,是不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周一良和父亲关系一直不错,他后来不止一次地问父亲,“不让珏良回来,你是怎么想的?” 父亲的解释让他感到不可理解。他的夫人邓懿后来对我母亲说,“相崇这个人有些冷酷”,指的也是这件事。毕竟,他们和周珏良是亲兄弟。至于王佐良,他的夫人 徐序当时是清华外语系的秘书,父亲的话肯定会传到他的耳朵里。所以,父亲和王佐良相识几十年,感情上从来也不亲近。

  这些,父亲晚年常常反思,内心深处也有过忏悔,觉得自己一辈子很少有负于人,但是他对不起周珏良。我和父亲探讨过,在当时的情景下,他可否不做表态,不去 当反对王、周、李回清华的急先锋?如果组织上做了不要他们三人的决定,他表示自己回避而不发言,哪怕他随声附和也最终同意,以后对亲友解释,也容易顺水推 舟呀。但是他觉得自己当时不徇私情,甚至“大义灭亲”,的确是出以公心的。当时党的主张,就是要兴无产阶级文化,灭资产阶级文化。他是坚决跟党走的。那个 时代的进步知识分子,有几人不是这样呢?

  父亲知道,他原本不是这样“冷酷” 的人,但是那个时代把他改变了。

  他和周珏良的亲情和友情,从此断绝了。我问过父亲,五十多年来,你和周珏良来往过吗?他说没有,人家不来了,他曾经想上门去和解,但是怕遭冷遇。不过,父亲说,后来也有过一次见面。大概就是1950年,一天周珏良突然到清华家里找他,手里拿 了一瓶白酒。说,“今天咱们一醉方休。”这时,周珏良已经被聘为共产党新成立的华北革命大学教师。酒过三巡,周珏良忽然说,“清华有什么了不起?你清华, 我‘革大’!”父亲明白,他是来撒气的,也有炫耀的意思。那时的人,毕竟以“革字头”为荣。父亲见他找回心理平衡,反而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

  (六)

  解放了,一切向苏联学习,俄语吃香起来。父亲由教英语转到俄语。外文系内成立俄文组,那时曹靖华已经走了,剩下的七八个教师,政治成分复杂,于是领导就让 他负责。他为了团结人,让大家选择自己喜欢的课程,大家都不爱承担的课,他独自包揽。活干得比别人多,还要张罗教研组的工作安排,他任劳任怨,并无怨言。 他知道自己需要带头,因为他在争取入党。

  

  解放初期的父亲和母亲

  那时国家在“全盘苏化”,在学校,普及俄语也是一项政治任务。清华需要举办俄语速成班,培训全校的教师,这事由父亲负责。正巧,父亲多年自学多种外语,总 结自己的经验,创造了一套速成办法。他在清华大礼堂举行的全体教师大会上作了动员报告以后,为期三个月的俄语速成班正式开班。他主持制定俄语速成班的教学 方案,有时也亲自讲课。他的学生,许多是比他资格更老、名气更大的教授,例如华罗庚、张光斗、施嘉炀、陶葆楷等,他们在学界的资望都是属于泰斗级的,但这 时也都拿着小本子,每周两三次按时来听课,跟不上时,还要求补课,吃小灶;听课的也包括一些当时是青年教师,而后来做了大专家的人,例如建筑系的楼庆西、 陈志华等等。五十年后,我在三联书店任职,楼庆西和陈志华先生都是三联的作者。他们每每见到我,都非常客气,说他们是我父亲的学生。

  懂俄语的人不多,俄文翻译家就更是奇缺。在苏联塔斯社的支持下,北京办起了一个时代出版社,编《译文》杂志,出版图书大量翻译介绍俄苏文学。他们既缺译 者,又缺编辑。经人介绍,找到父亲,想将父亲调离,说一旦去了,工资是清华的三倍。父亲留恋清华,只同意兼职。每周去两次,有稿子就做编辑,没稿子就自己 翻译。这样人家也给他相当于清华两倍的工资。于是,他在几年之内翻译了300万字,迅速成了国内知名的俄文翻译家。第一次全国翻译工作者代表大会,参加者 不过几十人,他就是代表之一。他在这一时期,认识了蒋路、陈冰夷、叶水夫、徐磊然、孙绳武等,他们都是时代出版社的同事或作者。后来,时代社和人民文学出 版社合并,而80年代我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蒋路等老编辑知道父亲和我的关系,对我总是十分亲切。

  兼职期间,清华的教学工作他继续担当,要同时开几门俄文课,课时比其他教师还多。他还担任外文系的工会小组长,负责全系的政治学习。每天工作十一二个小时,节假日也不休息,忙得拳打脚踢,昏天黑地,因为身体好,总算也都应付下来。

  这样过了大约两年,1952年,“三反”运动开始。“三反”反的是贪污、浪费、投机倒把,这和学校原本关系不大,但学校正好可以利用这个运动,改造知识分 子的思想。一天,父亲听了教务长周培源的报告,其中说到有一个工人在工作时间干私活,这是损公肥私。父亲想,自己在外面兼职,大概也属于这种情况吧。因为 追求进步,想入党,他是一个内省力极强的人,总是检讨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或者做得不够,联想特别丰富。听了周培源的话,他就认为是在说自己。而一旦 意识到自己有错,他是从不给自己留情面的。例如他后来多次给党组织写思想汇报时总会提到一件小事,那就是1947年他曾经参加过一个反美活动,内容是拒绝 食用美国救济粮。这件事毛泽东曾经提起,借此表扬朱自清有中国人的骨气。父亲当时也是签过字的。但是后来祖母从天津带来一袋美国面粉,家人正逢饥饿之时, 他还是把那面粉吃了。这件事他几十年来一直在忏悔,说自己比不上朱自清。这一次,运动中其实并没有提及他兼职的事情,而他的兼职也的确没有耽误本职工作, 但是他毅然决然,把时代社的兼职辞掉了。

  接下来,就是给知识分子“洗澡”了。原本,该“洗澡”的都是教授,大教授洗“大盆”,中教授洗“中盆”,小教授洗“小盆”,意思就是召开大中小三种规模的 会议,让教授先做自我检讨,然后群众提意见,帮助教授“洗脑”。父亲是1952年刚评上副教授的,本应不在被“洗”之列,但不知为何他特别受重视,让他参 加“洗”,而且还要洗“中盆”。钱锺书知道了,对他说,“这对你unfair”(不公平)。他不介意,让洗就洗。他“洗澡”时,主要是检讨他有名利思想, 私心杂念太重,一心想出名挣钱,以至于私下在校外兼职,不务正业等等。他和一些大教授不同,没有留过洋,解放前教书也没有开过和马克思主义有抵触的课程,一直是个进步的青年教师,话说到这一步,也就可以过关了。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2:28

 (七)

  对于高校的知识分子来说,第一次真正触及灵魂的思想改造运动,大概要算是1952年进行的“忠诚老实运动”。这个运动要求知识分子对党忠诚,忠诚的前提是 无保留地向党坦白自己的经历中的任何历史问题。虽然说是“启发自觉,不追不逼”,但是根据运动划分的四个阶段,先是动员,继而个人交代,再是组织审查,最 后群众检举,人们也能看出,有问题不交代大概是过不了关的。而一旦被群众检举出来,问题性质就变了,不忠诚不老实,罪加一等。

  在这样的前提下,大家都抢着坦白。那时的人都很单纯,没有今天人们这么高的理论水平和分析能力,总之,想起什么事情组织不知道,就尽量坦白,总觉得说了心 里就踏实了。结果是政治问题也讲,生活问题也谈,向组织坦白成了一场隐私大爆料。一些人说了很多没用的,还担心自己说得不够。

  父亲在历史上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国民党、三青团、蓝衣社等等都和他不沾边。但是前一时期因为他的社会背景复杂,连吴晗也怀疑他是国民党特务的事情,他是早有耳闻的。他想,正好可以利用忠诚老实运动这个机会,给自己做一个清白的结论。

  因此,他是认真的。本着忠诚老实的态度,他回顾了自己的前半生,重点放在他和军调部的美国人,领事馆的苏联人,以及自己周围的一些国民党人的关系上面,尽 量为组织调查提供一些线索。他是和盘托出的,无隐瞒、无保留。他心里很坦然,觉得自己这样的经历,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有什么不能说?

  组织上果然进行了调查,结果一切都和他预想的一样。运动即将结束时,组织向他宣布,“经过调查证明,你提供的材料是可靠的,组织对你表示信任。”他听了狂喜,觉得组织真的像报纸上宣传的那样,“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终于帮助他洗清了那个“特嫌”的罪名。

  宣布完了结论,组织上的同志通知他说,以前他的交代材料都是口头的,现在需要他把口头材料写下来存档。

  他便回家去写。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一个重大遗漏。

  他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他在军调部工作时期,有一个他原本在天津祖父家里见过一面的国民党军官来找他。这个人名叫许承志,现在军调部国民党方面做事,他认识我祖父,但是和父亲从无联系,甚至唯一一次见面时也没有说过话。这天他把父亲拉到一 旁,很机密地说,“军调部美方,有共产党在活动,郑介民很重视。有两个人,张春学和冯昌纶都是从张家口来的,你要帮我注意他们。”军调部很大,美方也有几 个办公地点,许讲的两个人,父亲都不认识,也没有听说过。但他知道,“从张家口来”就是从解放区来的意思,意谓这两人是共产党。而此时许提到军统头子郑介 民,父亲也方才意识到此人可能是个军统特务。父亲很紧张,既担心两个共产党员会遭到不测,又担心特务已经在怀疑自己,以此进行试探。不知如何是好,他便向 民盟的领导汪骏做了汇报。汪骏也没有给出什么办法,只说敌人可能已经注意你了,要谨慎从事。

  这时,父亲想了一个“万全之策”。过了几天,他主动去找许承志,对他说,“你要我了解的情况我了解了,张春学和冯昌纶在XX街XX号办公。”他提供的地 址,就是军调部美方的一个公开办公地址,这是在报纸上都能找到的,当然也是许承志早已熟知的。他想用这种方法搪塞特务,让特务认为他是个无用的笨蛋,以后 不再打他的主意。果然,从此以后,许没有再找过他。但是父亲还是为那两个共产党员揪心。

  几天之后,苏联领事馆举行一个酒会,军调部中共方面的领导叶剑英等都来参加。他看见中共代表李克农和荣高棠两人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就凑过去对两人说,“军 统特务盯上张春学和冯昌纶两人了”。荣高棠和父亲过去就在苏联领事馆见过面,知道他的身份,他只说了一句话:“要小心”,不知他是对李克农说的,还是对父 亲说的。

  以后,荣高堂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父亲没有机会再问,但是他心安了。

  这样一件事,父亲在忠诚老实运动中没有交代,因为他原本没有当回事情。但是运动后期忽然想起,他越想越觉得是一件大事。他不想对党隐瞒,于是他决定写在自述材料里面。但是这时,运动组织的查证工作已经结束,他所补写的一段材料,成了未经证实的历史问题。

  父亲当时绝对想不到,这条自述材料对于他和他的家庭,是一颗预留的定时炸弹,在十几年后,这条材料影响了全家人的命运。

  我母亲后来谈到此事时,对父亲抱怨不止,说:“他就是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

  听来可笑,但细想母亲说得不错。对这种事情,在运动中原本可以有两种办法:

  一,不说,一字不提,因为这根本不是问题;

  二,当作功劳来说,换一个角度,强调自己及时向中共领导人反映特务动向,提供有价值的情报。

  但是父亲太老实了。他不懂得如何给自己脸上贴金。他只知道不能说假话,但他不知道真话也不能全说。他是竹筒倒豆子地说了,结果引起的麻烦太多了。

  (八)

  父亲教俄文,曾经有过一个短暂的黄金时期。那时全盘苏化,俄语被国家规定为第一外语。人们向往苏联,崇敬苏联,希望了解一切和苏联相关的事情。学生们对学 习俄语热情极高,许多人从英文班转进俄文班。英文课的教师则比较受冷落。有一次钱锺书先生上英文课,他的学生却在课堂上建议他讲一讲俄苏文学史。钱先生 说,“我不懂俄苏文学,如果你们要开这门课,我可以帮你们请李相崇先生来讲。”

  

  《苏联怎样消灭阶级和阶级差别》

  父亲对钱锺书先生的认可颇有几分得意,晚年他不止一次和我提起这件事。那时父亲的确希望成为俄苏文学专家,他翻译了很多俄苏文学理论,包括高尔基、别林斯 基的作品。不过,他的译作中最为畅销的一本,却是政治理论类的图书,题为《苏联怎样消灭阶级和阶级差别》。这本书被作为“干部必读”的理论著作,连印数 版,党内高干人手一册。在今天看来,它的内容可谓一派胡言,父亲的工作,大概也算是“流毒甚广”吧。

  父亲是热爱文学的。他知道要当翻译家,必须强化文学修养。我记得我的童年时代,父亲是嘴不离烟斗、手不离书的。那时家里的书很多,都是文学一类。父亲不仅 读俄文、英文的小说,也读中国当代小说。国内一有新的长篇小说出版,必定第一时间购买阅读。我和两个姐姐,从小都跟着父亲看一样的长篇小说,从《林海雪 原》、《青春之歌》、《红旗谱》,到《红岩》、《三家巷》、《苦斗》,父亲读后,常常和我们议论书中的情节。文学是父亲的兴趣所在,教文学课程,翻译文学 作品,那是他的文学梦呀。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在专业方面,他与文学失之交臂了。

  1952年,国家按照苏联模式对高等院校实行院系调整。调整的初衷是为了更为有效地培养社会主义建设中的工程技术人才。要建立若干个工科的专业学院,如航空、石油、钢铁、矿业、地质学院等等,为此需要拆分和重组原有的综合性大学,多所原来由文、法、理、工、农、医数个学院组成的综合性大学,变成了只有文理两科的学校。在调整中,文科不再受重视,特别是和意识形态相关的学科,如政治学系、社会学系更是纷纷被关闭。谁让这些学科整天都在讲授资产阶级的思想理论呢?

  在院系调整中,清华大学被肢解的幅度极大,它索性变成了一所只有工科的工业大学。而在其中,外文系的教师受伤最深。清华大学外文系,过去是名师云集的地 方,这从《清华名师风采录》一共收录几十人,外文系独占16人便可略知一斑。清华外语系的强大,是当时的北大、复旦、燕京都无法相提并论的。我到三联书店 工作以后,和杨绛先生多有接触。杨先生是老清华,对清华感情极深。有一次我去和老人家聊天,杨先生对我说,当时她和钱锺书先生认为,中国大学里,外文系最 好的就是清华,所以他们才决定去清华教书。

  但在这时,父亲留恋的不是清华,而是文学。院系调整的信息公开以后,让他报志愿,他填写了六个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北京外语学院(今北京外国语大 学)、南开大学、武汉大学、吉林大学。他唯独没有填写清华。这是因为,他填写的六个大学都有独立的外文系。父亲希望继续做外国文学研究。而调整之后,清华 大学外文系撤销,学校将另行组建一个外语教研室,负责全校工科学生的公共外语。如果留下,他将变成一个语言教书匠,而不是文学专业的教师。

  正在他满怀希望地等待,已然做好搬家准备的时候,一天,清华教务长周培源来到他家里,向他宣布,校方已经决定,将他留在清华,担任外语教研室主任。周培源 对他说,这是领导上对他的信任,相信他有这个能力,领导好教研室。因为除了业务好以外,他在政治上也很强。他听到这样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清华的党委副 书记艾知生早就说过,“李相崇的马列主义理论水平很高。”另一位党委负责人吕应中也说过,“李相崇的政治素质好。”那大概是因为,他读马列的书,比起那批 党委干部多多了。他甚至曾经被抽调去社会学系教政治课,给《资本论》的翻译者王亚南当助手,讲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现在他明白了,是他的政治优势决定了 他的命运。在接受这一组织决定时,他内心是矛盾的,苦涩多于喜悦。他意识到,他的命运从此改变了。他需要牺牲个人,支持党的事业。尽管在当时,他也感到有 几分光荣,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所遭遇的一连串事件,最后留在他心里的只剩了永远的苦涩。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9 02:29

  (九)

  他刚担任外语教研室主任时,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在所有教师中,他的级别最高,业务能力也最强,大家比较服气。他也有一定的组织才能,工作安排得心应手,井井有条。组织上对他是非常倚重的,教研室里虽然有党员副主任,但业务上基本都听他的。

  他的工资年年涨,住房也由小换大。清华园胜因院,那是抗战胜利后才新建的一片别墅型洋房,或独门独院的宽敞平房,或两层带院落的小楼,一共只有40座。 1952年,父亲以副教授的身份,带着一家五口,住进了其中一座两层洋楼。那原先是外文系大教授盛澄华的府邸。有些比他年资老得多的教授尚且没有这样的待 遇。他们有些酸溜溜地说:“李相崇,红得发紫呀!”

  

  清华胜因院34号

  父亲是倾注了满腔热情在俄语教学上的,他有责任心,要带出最好的学生。可是他的学生已经不是俄语专业的学生,而是工科学生了。他用自创的速成方法,训练他 们在大学毕业以前,可以独立阅读俄文图书,特别是要有能力查阅俄文专业资料。他这套方法后来在国内高校进行过推广,曾经很有一些影响。

  他是安心于自己的工作岗位的。他觉得自己在工科大学里教书,也要懂得一点自然科学知识。所以他工作之余,也会拿出时间来自学数学和物理。人家觉得奇怪,但 他说学点理科,可以训练思维。直到六十年代,我大姐进了大学,父亲有时还会和她讨论高等数学问题。他聪明,悟性和记忆力都好,学过的东西就不忘。记得 1973年,工农兵学员高考,张铁生交了白卷以后,江青指示迟群,要杀一下资产阶级教授们的威风,在清华设考场考教授。结果考试把很多老教授烤煳了,特别 是一些文科的教授,也交了白卷。那次考试父亲也被叫去参加,他居然考得不错,自己甚至为此还颇为得意呢。

  但是文学对他来说,从此成了业余生活的一部分。他还在继续做翻译,给《译文》翻译文章,给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译书。很多当年译过的东西,用的是什 么笔名,他自己后来都不记得了。八十年代,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父亲忽然想起他当年用过的两个笔名,让我到出版社资料室查查。我一查就找出两本书, 都是俄国文艺理论著作,而且都是1956年以前出版的。我问他,后来为什么没有了?他说,1956年以后,他的文学翻译就基本停止了,因为害怕长此下去影响不好。当时批判白专道路,他在外面搞翻译,有些人提意见,认为这就是白专道路的典型,他于是痛下决心,洗手不干了。他的文学专业梦,到此结束。

  学校仍然是重用他的。1956年,校方提出要给他升教授,让他交著作材料。他填了表,交上几本译著。但是他诚恳、谦虚,想了几天之后,他对领导说,“评教 授是要有原创著作的,我这些都是译著,不够条件,不必评我。”于是主动撤出评审。同一年,高教定级,给他评级时,评委会和他商量,他问:王佐良、许国璋、 周珏良、李赋宁他们都定几级?回答说他们都是三级。父亲说,那我就定四级吧。评委中有人认为,父亲应该和他们几人一样,但是父亲说,自己低一级才比较合 适。虽然如果从本科毕业算起,他和那几人年资相当,但是人家都是留过洋的,他则是没有出过国的土包子。抗战胜利后,王佐良他们去英美留学时,父亲本来也可 以有机会争取到英美的奖学金,但是他反感英美,不肯去;他想学俄文,而苏联又去不成,后来终于有一个“曲径通幽”的机会,他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俄文系录 取,去美国却能学俄文,这令他神往。但是没有奖学金,家里又拿不出钱,最终未成行。他这个国产的外语教授,没有洋学历也是此生的一大遗憾。直到1982 年,他才有了一生中唯一一次机会走出国门,到英国去访问7天。在伦敦,他用英语演讲,说一口纯正漂亮的英语,结束后当地人问他,是牛津还是剑桥毕业的?他 报以苦笑。

  

  在胜因院34号新居客厅前

  定下高教四级以后,有领导不知是他自己要求的,还怕他有情绪,安慰他说,“放心吧,很快,你就会追上他们几位。”他其实并不在意,但是他也没想到,因为后来的变故,他这一追,就整整追了24年。

  (十)

  “反右”运动开始了。按理说,父亲不至于在运动中挨整。他信奉马列主义,真心拥护共产党,一直是政治上的积极分子。虽然有群众说他搞翻译是走“白专”道路,但是他知过就改,这方面的意见已经平息了。他和党员干部相处得也很好,教研室里的党员,对他都很尊重,他也不会像有些被打成右派的教师,是因为对个别党员有看法,发牢骚惹祸。他一直在争取入党,主观上希望向党靠拢,哪有那么多意见可提呢?尽管入党始终不能如愿,也是因为自己不够条件,怪不得人的。

  他仍然说了错话。并不是为了讨论那些具体工作问题的是是非非,而是因为他喜欢在理论问题上和人较真。

  教研组开会讨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问题。那时大家普遍接受的理论,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都需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彻底改造世界观。理论依据是,毛主席 讲过,知识分子是附在资本主义的“皮”上的“毛”,新中国成立后,“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要接受无产阶级的改造。这个观点,已经是建国后几年来的流 行说法了。当会上有人继续发挥这个观点时,父亲开口了,谈了一点不同意见。他说现在这个说法可以变一变了,因为经过解放后几年的改造,现在的知识分子已经 附在工人阶级的“皮”上了。其实他的说法是有依据的,他平时很注意政治学习,清楚地记得,1956年1月14日,在中共中央召开的“知识分子问题会议 上”,周恩来总理以他特有的亲切语调,做了报告,其中谈到,“知识分子中间的绝大多数已经成为国家工作人员,已经为社会主义服务,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 分”。或许,是他没有直接引述周恩来的原话,而只是说出了自己对问题的理解;或许,是他的发挥直接针对了伟大领袖的一个著名论断,结果引起一片哗然。当场 他就遭到了严厉的批判,被认为是拒绝思想改造,“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尾巴又翘起来了”。

  不过,这个错误并没有使他遭受灭顶之灾,因为毕竟周恩来说过类似的话。他的问题,没有被扣上政治帽子,只是被定性为认识错误。但是,另外一次讨论,却让他无论如何也难逃其咎了。

  1958年,反右运动已经过去了,但党内整风依然继续。父亲作为教研室主任,仍然主持各种有关整风的会议。一天,教研室的上级主管单位基础课教学部党总支 副书记对他说,匈牙利事件中,发生了很多共产党员被反革命分子吊在树上的事。现在清华里面,也有别的系在讨论,如果这种现象发生在中国,如果清华的蒋校长 被反革命分子吊在树上,会不会亡国亡党?副书记希望他组织开会讨论。父亲照办了。

  会上,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好不热闹。很多人在联想,如果蒋校长被反革命分子吊在树上,那说明反革命活动很猖獗,被吊起来的肯定不是蒋校长一个人,那将是千百万人头落地呀,当然就要亡国亡党了!这个观点最终成为讨论会的主流看法。

  父亲做总结,他是做了冷静思考的。他说,“蒋校长和革命事业相比,只不过是沧海之一粟。所以‘蒋校长上树’和亡国亡党根本联系不起来。”

  他没想到,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当时散会,大家没有再说什么,可是第二天,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在他们办公楼前,有一个篮球场大的空场,平时大家都在这空场 的四周贴大字报。第二天,父亲去上班时,忽然发现,大字报区的所有大字报都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还有人贴出标志,这里叫做“李相崇的西瓜园”。

  他顿时就觉得,这件事背后是有人组织的。他落到陷阱里了。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但是大字报把他批得体无完肤。如果光看大字报,不听他自己解释的话,那他简直就是一个中国的匈牙利事件的制造者,杀气腾腾地要把蒋校长吊在树上!

  事后多年,父亲无数次地反思自己这一天的说法,是不是有什么失误,也多次和我们讨论这件事。我大姐夫是个有党务工作经验的领导干部,父亲比较信服他的意 见。但大姐夫说,这个问题根本无解。拿出来讨论,是无法回答的。蒋校长被吊在树上,你说没关系肯定不行;但是你说就真的亡国亡党了,恐怕也不对,因为毛主 席、周总理毕竟还在呀。

  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认为这是一次测试,测试父亲,当然也是测试大家对于蒋校长的忠诚度。

  父亲显然没有通过测试。领导上对他失望了。他被大会小会批判了几次。好在此时“反右”运动已经结束,该戴帽子的右派都戴过了,他没有当上右派,只是被插了“白旗”。

  他的群众威信扫地,主任当不下去了。他提出辞职,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辞职就会被免职。他的教研室有两位党员副主任,一位名叫马迅,另一位名叫李宗福,都是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他们力保父亲继续当主任,到上级党委据理力争,不但没有效果,反而受到批评。

  紧接着,学校党委开会,各系各教研室领导参加。主持工作的党委第一副书记谈到近期思想斗争动向,提到父亲的名字,说“李相崇是没戴帽子的右派”。马迅和李 宗福都在场,他们当场站起来和这位副书记辩论,批评他的说法是不负责任的,只有戴帽子才是右派,“没戴帽子就不是右派”。弄得副书记一时很尴尬。事后,党 委做出组织处理,马迅和李宗福都被撤职,并受到党内处分。他们两个人和父亲,被定性为“三人小集团”。

  为了自己的事情,牵连了马、李,父亲一直心存歉疚,但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如何救人?马、李二人,自知在清华难以翻身,不久之后,两人都相继调出清华。

  (十一)

  1958年,是父亲政治命运的转折点。从此他不但不再受组织信任,而且成为群众眼中"老右",是随时都可以拿来做批判对象的。他在清华,作为正面人物的时代结束了,下面无论怎么演,都是反派角色。

  教研室主任不做了,家里的电话立即被拆除,这没有什么,他还可以当教师。然而不久以后他发现,很多课都不让他教了,特别是六十年代他格外重视的英语师资班 的本科课程,也不让他教了。他更多地做起了辅助性的工作,比如给外系的工科教师翻译些英文、俄文、日文材料之类。他虽然不是右派,但"享受"的待遇堪比右 派。他后来说,从1958年以后,一直到粉碎“四人帮”,总共有十七八年,他在清华没有做成什么正经的业务工作,这对他这样一个高级人才来说,是多大的浪 费!但是他毕竟想得开,心理善于调节,没有书可教,他就打太极拳,看小说,1960年,他居然还学了一门新的外语一一一?克语。

  

  1961年,清华大礼堂前

  但受影响的不只是他本人。我母亲的变化可谓天上地下。母亲和父亲是同学,也是南开大学英语系毕业的。早年因为孩子拖累,一直在家,直到1954年才参加工 作。当时清华没有正式员工岗位,母亲只能以临时工的身分到清华职工夜校教书,每晚上课,开扫盲班,教工人识字。因为父亲那时大红大紫,一年以后,母亲便被 校长办公室正式录用,成为英文打字员。成天出入清华工字厅,跟随校长左右,工作接触机密,显然是受到特殊信任的。然而1958年父亲刚被免职,母亲就接到 下放的调令。她被调到机械系所属校办工厂的焊接车间,当仓库里的工具保管员。这种安排无疑带有惩罚性质,也是一种变相的降级使用。母亲和父亲夫妻二人,真 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是1959年进入清华附小的。当时父亲刚刚挨过整,在清华园里名声很臭,老师和同学们的家长都知道。我那时已经开始有了荣辱之心,懂得有一个好父亲才是自己 的光荣,常常羡慕别人的父亲比自已的好。整整6年,无论在同学、老师面前,我都害怕提起父亲。所以我的小学生活,一直十分压抑。除此之外,我一方面因为自 己身体瘦弱,另一方面因为家庭背景有短处,也常常被同班的工农子弟和干部子弟欺负,挨打和被孤立,是常有的事情,这使我内心常怀怨愤。清华附小是一所很好 的学校,但它虽然为我打下了良好的知识基础,却没有给我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以至于今天学校筹备百年校庆,几次来电向我约稿,我竟然写不出。

  至于我大姐,她上大学的事对我们全家一直是个待解之谜。大姐的学习一向非常棒,初中毕业和高中毕业,分别获得北京市中学生金质奖章和优良奖章,这在当时是 很罕见的荣誉。1960年,她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北京101中,高考时填报志愿,受母亲一家乃医学世家的影响,选择了农医类大学。第一志愿是中国医科大学 (今协和医大),第二志愿是北京医学院(今北医大)。高考发挥正常,并未失手,却被第四志愿北京农业大学(今中国农大)农学系录取。这个结果打碎了她的医 生梦,也决定了她一辈子的人生走向。录取通知书寄来时,父母都大感意外。他们认为大姐一定是复习准备不足,考试中一定有自己未能发现的失误。但大姐一再 说,她每考完一门,都和同学对过答案,答题绝对没有什么大错,因而备感委曲。那天的场面至今我记得很清楚,父亲没有多说,但母亲一直在埋怨,而大姐一直在 呜呜地哭。有些问题,当时他们意识不到,但后来都真相大白了。随着越来越多的当时高考录取个案材料的披露,人们发现“反右”运动以后,政审在大学招生中的 作用变得非常重要。“红五类”和“黑五类”的子弟,是不能一视同仁的。大姐被分配到农大,与父亲挨整肯定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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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关于“蒋校长上树”这样一句话使自己挨整,父亲有很长时间想不通。他是有一定理论修养的人,喜欢从理论角度死抠,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说法没有错。但是几年以后,一位校领导的谈话把他点醒了。

  那人是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名叫李寿慈,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的老干部,温文尔雅,待人比较亲切,父亲过去与他感情不错。挨整以后,父亲的社交活动很少,是个 “人嫌狗不待见”的角色,一般人不愿继续和他来往。春节拜年,他去看望一些老朋友,常有被挡驾的时候。这时他去看望李寿慈,居然人家没有闭门谢客,已经令 他有几分感动。

  李寿慈和他促膝长谈,作为党委领导,那是一次很严肃认真的思想工作。谈到“蒋校长上树”,李寿慈说,你说的那句话不是理论错误,但是,你让校党委寒了心 呀,你这么说,让蒋校长怎么想?党委重用和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居然讲出这么没有感情的话!这是个阶级感情问题。你想想看,同样的话,工人、农民说得出来 吗?他们对党怀着朴素的阶级感情,是绝对不会这样说的。所以你还是要向工农学习,要转变你的感情呀。

  这一番话,让父亲有所领悟。说自己在理论上没有错,但是对党的感情淡薄,这个解释他能接受。他是极有内省力的人,谁能点到他的死穴,他就认账。他承认,阶级出身决定了自己的感情没有工农那么“朴素”。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我们反思“左”倾思潮泛滥时期制造的大量冤假错案,其实都是以思想治罪的结果。运动中说了真话,表达了不同的思想,就被打成右派,甚或 成为反革命分子,被整肃几十年,这是因为运动的领导人要求统一思想,“舆论一律”。但是我们还没有听说过另有一条标准,叫做“感情一律”,也没有听说过以 感情论罪的事情。

  但当时,在清华是特别要讲感情的。

  对蒋校长,对校党委,对工农都要有感情,当然对毛主席更要有感情。

  有两件小事,更让父母意识到感情的重要性。

  母亲到焊接车间以后,她单位里的一位姓潘的党支部书记,住在我家后面的七公寓里面。因为住得近,常到我家串门。一来二去,我们全家都和他熟悉了。我管他叫潘叔叔。

  我大概六七岁时,家里没有什么玩具,我喜欢玩“绷子弹”。就是用一根橡皮筋套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上,然后用纸叠成“子弹”套在皮筋上面,右手一拉,就把“子弹”绷出去。练得多了,也绷得很准,指哪儿打哪儿。

  有一天,潘叔叔来了,我倚在他怀里,绷“子弹”玩。我忽然指着墙上的一个镜框,说,“潘叔叔你看,我绷那个镜框。”潘叔叔顿时脸色变了,按住我的手说说,“不要胡闹,那是毛主席像。”

  我其实已经懂事了,知道不能对毛主席不敬。但是我当时实在没有意识到,镜框里镶嵌的是毛主席画像呀。而且我分明说的是:“我绷那个镜框。”

  潘叔叔把这事告诉我父母。他们紧张极了,吓得面色惨白。潘叔叔批评他们对孩子缺乏教育,他们只能认错。

  后来,一直到我长大成人,父母无数次地引证这件小事来教育我,说我从小就对毛主席没有感情,还给他们惹祸。我心里委屈冤枉,但争辩也无济于事,他们相信潘叔叔的话。

  

  1964年,全家福

  另一件事,和姐姐上大学有关。

  姐姐被分配的北京农大,母亲那天抱怨姐姐,我的印象极深刻。有一次潘叔叔来我家,聊天时谈到姐姐上大学,潘叔叔问我,你妈妈高兴吗?我不知轻重,顺口说,“高兴什么呀,妈妈那个骂呀。”说完还做个鬼脸。

  潘叔叔后来严肃地批评母亲,说这是个工农感情问题。母亲自然要埋怨我又给她惹麻烦。后来,父亲和母亲大概意识到了利害,一些真话不再敢当着我说了。他们给我传达的都是冠冕堂皇的思想,比如“长大了当工人农民最好”之类。

  我接受了他们的正面教育,内心里真觉得工农光荣。小学四年级时,老师要求我们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志愿》。同学们一个个志存高远,长大以后,有的要当科学 家,有的要当作家,有的要当医生,有的要当教师,有的要当解放军,不一而足。全班60个同学,只有我一个人表示,我要当一个新型农民,开着拖拉机驰骋在绿 色的田野。老师在课堂上读了这篇作文,但大家都觉得怪怪的。

  (十三)

  1966年,“文革”席卷全国。清华和北大一样,可以算是“文革”的发源地。聂元梓贴大字报时,清华就有人响应,矛头针对校党委。本来,这次运动的重点, 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父亲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当权派,走什么道路跟他也不沾边。他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灾难。

  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清华学生正式行动起来了。6月2日,一群校党委领导被押解到二校门前批斗,学生让他们每人表态, 低头认罪。又是1958年点过父亲名字的那位党委第一副书记首先讲话,他讲得不多,承认了自己的一些工作失误。可是其中竟然又提到父亲。他说,“我有罪 过,我包庇了李相崇,他是个漏网右派。”那时为了搞运动,家属区都安装了高音喇叭,父亲站在我家门前的院子里听批斗会的实况。听到这里,他快步走进屋里, 对我们说,“这回,我又要挨整了。”

  “文革”初期是造反派当权,他们是老账新账一起算的。他们查阅了父亲的档案,给他定了一大串罪名。“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是最好听的说法了,结合他的历史,他还是“漏网右派”、“苏联间谍”、“特务”、“告密者”。至于这最后两条,就和他忠诚老实运动中写的自述材料有关。造反派认为,父亲曾经出卖了两个地下党员。

  8月里,我家被连续抄家两次,造反派临走时,还在屋里贴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类的大字标语。其中有一次抄家时间达三四个小时,把柜子和抽屉里所有的 东西都丢到地下,目的是寻找发报机。那天我的两个姐姐都不在家,造反派决定把我作为审问的突破口。他们把我单独关在一个小屋里面,让一个面容和善的女红卫 兵与我做循循善诱的谈话。重点还是追查发报机和凶器,比如枪支和刀具。那女红卫兵首先承认我是革命队伍的一员,希望我反戈一击,“老子反动儿背叛”。但是 我用一连串的“不知道”回答了她。并不是我有多么坚贞不屈,我其实是真的不知道父母的事情,那时我才14岁。但父亲是认罪的,尽管他并不承认那些具体罪 名,可是他在抽象意义上接受自己有罪。对于抄家他肯于配合,他甚至主动到厨房里,把菜刀和炉灶上用的粗大铁通条找出来,作为凶器交给造反派。

  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罪证,造反派宣布了一条“最后通牒”,限父亲三天之内交出一万元作为“文革”活动经费,否则就抓人。那时的一万元可是个大数字,一般人 家里,恐怕连几百元的存折都没有。父亲虽然过去搞翻译,挣过几万元的稿费,但是三年困难时期,恰逢母亲患肝炎,为了给母亲滋补身体,父亲经常在黑市买高价 肉,高价糖,把钱都用掉了。现在存折上只有1700元。凑不够,怎么办?母亲找出她的首饰盒,那里面有些金项链、钻石戒指之类,最珍贵的是一对翡翠手镯, 那是我祖父家的传家宝,父母结婚时,祖母亲手传给母亲的。这对手镯我见过,碧绿碧绿的,色彩极艳丽。如果放在今天,应该是个天价。为了父亲不被造反派抓去 受折磨,母亲狠狠心,把存折和首饰一起交了。这一交,便是永远的失去。十年以后,“文革”结束,退回抄家物品时,存折尚在,但首饰盒却无影无踪。后来母亲 每每提及此事,总是心痛不已。

  由于党委领导在第一时间提到父亲,所以父亲挨斗的规格被提高了。不仅在系一级,也在校一级挨斗。每次斗争蒋校长,或者斗争校党委领导,父亲都要陪斗,低头 “坐飞机”,一站几个小时。他倒是没有挨过打,因为他身体好,能站得住,低头的姿势也比较规范,没让造反派感到“不老实”。但是这本事也不是天生的,而是 练习的结果。他怕在批斗会上坚持不住,经常回家自己摆出“坐飞机”的姿势,练练腰身。我回家若是看到这种景象,心里就像翻倒了五味瓶,不知该如何面对。

  “文革”期间,母亲最怕的是父亲自杀。有一个阶段,清华的教师们经不住迫害,多人自杀。今天小树林吊死一个,明天荷花池又淹死一个,触目惊心的消息总是不 断。那时父亲正在被劳改,天天早出晚归,在清华园里做清洁工。没有固定的劳动场所,也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晚上十一二点,若是还不回来,母亲就坐不住了, 急急让我去找。有时我都睡着了,母亲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让我去看个究竟。我通常要先去湖边看看,因为那里自杀的人最集中,然后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转上一 大圈,一旦发现劳改队的踪影,心里就长舒一口气。后来父亲对母亲说明,“你不用担心,我永远不会自杀。如果我自杀,我的事情就搞不清楚了。我还不想不明不 白地死。”

  (十四)

  运动经过一段时间以后,父亲在造反派眼里,已经没有什么油水可榨了。政治上审不出东西,经济上能交的钱和首饰都交了。工资也扣了,每个月只给他发放30元生活费。目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那座大房子。

  造反派组织分房了。他们说,你们家四口人(那时我大姐已经去了新疆),住六间房,而清华很多教师和工友,还一家人挤在一间屋里,你们要腾房子给他们住。说 得在理,父亲没有意见。二话不说,把楼上的两间腾出来给了一家人。没过几天,造反派又说,你们住楼下四间还是太大了,要再腾两间。父亲也无言地接受,把西 边的两间腾给了另一家人。这时,我家只剩下东边的两间小房间,总共20米,四口人住,已经很挤。原来的一座别墅型两层小楼,安排住了三户人家。按理说,这 回可以消停了,可是过了几天,造反派又来人说,你们不能在这里住了,要换到清华西院去,和那边的一家人对换。父亲去西院看了一下,那边是两间东厢房,也是 20米。为什么要换?原来的理由是我家占面积太大,这理由现在不成立了。但造反派不和你讲理,他们的意思是惩罚你,你现在住的房子,新一点,质量好一点, 他们看了不舒服,要你换到破房子里去。父亲也不争辩,换就换。

  一个巧合是,西院两间和我家对换的房子,它的主人正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一家,而那同学还恰恰是我很好的朋友。对换的理由,只因为他爸是清华大学车队的汽车 司机,而我爸是教授。换房那天,我们两家对着搬家,我和那同学还互相帮忙,有时我搬他的,有时他搬我的,弄得还挺亲热。父亲知道此事后,说,“好,你要记 住这件事,这对你是一个教育。”

  我当时没有问明他的确切意思,为什么对我是一个教育?但我猜想,以他当时的心态,他一定觉得我应该懂得,长大以后,做工人比做教授好。

  因为搬家,房子越变越小,家里的东西没有地方放,都要处理。我就承担起了卖破烂的任务。把废品公司的板车叫来,把家具一件一件往外扔,给个价钱就请拿走。 三件套的大沙发,只卖20元;四个紫檀木的雕花大衣柜,每件只卖80元。父亲最心疼的是他的书,他原本收藏了许多中外小说,保存有从创刊以来全套的一两百 本《译文》(今《世界文学》)杂志,此时全部被我当做烂纸处理掉了。这也是无奈之举。他最后只保留了几本外文词典,以及外文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 作。

  新家是两间东厢房,门窗不严实,四面透风,母亲形容那就像一辆破汽车。我们一家四口住进去,当时我和二姐都已长大,二姐19岁,我15岁,住在一起已不方 便。于是母亲决定,男归男,女归女,我和父亲住一间,母亲和二姐住一间,这个家成了两间男女宿舍。房子原本就漏缝儿,1976年唐山大地震,又把它震开了 一条大口子,垂直的两面墙之间开裂,从屋里透过裂缝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山墙也倾斜了,于是学校找来木桩子,在墙后面做起支架。这两间破房子,父母住了整 整10年。

  

  1969年,大姐带孩子到西院35号探亲

  “文革”后期,工宣队进校以后,父亲的一些问题不再被揪住不放。“漏网右派”不提了,“特务”、“间谍”的罪名也一风吹了。工宣队搞了外调核查,但父亲军 调部期间的事情,因为当事人都不在了,死无对证,特别是许承志要他提供地下党员情况的事情,忠诚老实运动中没有来得及做结论,此时工宣队给出了一个结论, 定性为“一般政治历史问题”。但是结论写得十分简单,只说父亲“在军调部美方担任翻译期间,曾向国民党特务提供两个中共地下党员的地址”。并没有说明,这 个地址是公开的,是特务原先已经知道的。父亲提供这个地址,只是一个策略,甚至可以说是使用了障眼法。结论中更没有说明,父亲曾经向民盟领导报告,更向中 共方面直接传递了这一情报。不是有过,而是有功。结果这个结论,后来变得可以任意解释和联想,留下无数后患。

  “一般政治历史问题”,在所有历史问题的结论中是最轻的。其实,父亲原本是根本没有政治历史问题,这个麻烦是他自己的“忠诚老实”找来的。但是时至今日,能够如此从轻发落,他也认了。没有多想,他对这个结论签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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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1969年以后,我们的家变得四分五裂。大姐1965年大学毕业早已去了新疆,二姐1968年年底到内蒙古插队,1969年4月,我去了吉林插队,6月, 母亲跟着清华大学的大批员工去了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北京的家里,只剩了父亲一人。一家五口分作五处,家已经不再是家。其实,父亲因“开门办学”,也 被安排到北京一家钢铁厂参加劳动,平时住在工厂里,也只有周末才回家。所以那两间“破汽车”式的房子,基本是空着。

  原本我是可以不下乡插队的,有两个理由。一是当时已经出台了父母身边可以留一个孩子的政策,我符合这一条;二是我在1966年患了一种要命的病:淋巴肉 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淋巴癌。手术和放疗之后,医生给我开了证明,要求我5年免体免劳,当时还不到3年。其实在医生看来,我大概是终生不能参加体力劳动 的。这种病凶险,5年存活率很低。我有一次在邻居家,偶然见到一本《苏联大百科全书医学卷》,自己翻开来一查,顿时心惊肉跳,书上说患我这种病的人“一般 生存时限为四至六年”。但是处在”文革”期间,我在家养病,成天看着父亲挨整挨斗,心情压抑,度日如年。我从小性格反叛,从来就不大听父母的话,这时我便 想到了逃离。放疗还没结束,我就自己搬着行李,跑到学校里住校,参加”文革”,跟着红卫兵们摇旗呐喊去了。到了大批知青下乡插队的时候,原本学校知道我的 情况,特地帮助我联系了一个工作单位,就是北京颐和园,到那里是当园丁。但我不想留在北京,我想远离家庭,远离我这个倒霉的父亲,摆脱他的阴影。于是我偷 偷拿着户口本,到派出所把自己的户口转移到吉林白城地区农村。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以我的病弱之身,八成我会死在农村。她捶胸顿足地自 责,为什么没有把户口本锁起来?但是父亲闻知此事,相对平静。他大概看透了我的叛逆之心,只对母亲说,他要独立去闯,让他去吧。

  我临下乡前,父亲与我谈了一次话,说得很动感情,话语分量也很重。大意是,你去了东北,要好好干,你这一辈子,恐怕只能靠你自己了,我大概帮不了你什么忙。

  我想,他对我可能心怀歉疚。作为父亲,他不但不能庇护我,反而使我受到拖累。由此而决定了我今后的命运是那么不确定,前途未卜,而他却爱莫能助。他内心的滋味是不好受的。但是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他的话总是不多,而且说得小心翼翼,生怕我的感情再受到更多伤害。

  我在东北,从下乡插队到读书、工作,总共呆了将近十年。每年冬天回家探亲,再返回时,父亲都要到火车站送我。最后的几年,父亲已经年过60,依然是帮助我 拎着沉重的手提包,转乘三四次公交车,来到北京站,一直把我送到车上,帮我把行李放好,再和我握手告别,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句“好好干”之类的话。有时我 们一路无话,他只是默默地和我坐在一起。我也并不想和他交流,只是一心奔赴广阔天地,去享受我的心灵自由。现在想来,父亲当时看到我的样子,他的心情一定 非常复杂。父亲去世后,我思念他,脑海里浮现的最多的,就是这一场景。我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龙应台的《目送》和朱自清的《背影》。我常常自责,当时我对他 怎么不能多一分体谅和理解呢?

  (十六)

  母亲去江西鲤鱼洲以后,父亲孤身一人,生活没了依靠。他是个书呆子,生活能力差,衣食住行从来都靠母亲照顾。现在他的方寸全乱了。周末回家,自己不会做饭,只能拿着个饭盒往食堂跑。就像吴宓先生在他的日记里记述自己晚年的情景一样。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父亲就受不了了。

  

  1979年,母亲在鲤鱼洲养鸡

  有一次教研室开会,大家暴露“活思想”,父亲又说了几句真话。他说现在“虽然人未亡,但是家已经破了”。自己一个人,“常有孤独和凄凉的感觉”。这番话引 来了众人批评,说他散布的是资产阶级情调。在社会主义祖国,怎么能感到孤独和凄凉呢?那是你的思想没有改造好,和工农大众格格不入呀。

  父亲不服,他心一横,主动要求到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和母亲团聚。组织上很快批准了。你想下放劳动,还能不允许吗?

  但是到了江西,父母仍然是不能团聚的。干校根据原先学校的系别,按照军队建制组建连队,母亲在三连,父亲在四连,中间相隔5里地。父母各住自己连队的宿 舍,都是一字排开的大通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也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只有到了周末的晚上,父亲会来看看母亲。没有地方呆,他们通常是在连队宿舍的屋 檐下,甚至是在田埂上相会,说上几句话,就匆匆分手。

  父亲是什么活都干过的,他种过水田,放过鸭子,也挑过大粪。尽管已经年近60,但他干活并不觉得苦和累。因为毕竟,这里还有自己的亲人。有母亲在近前,哪怕不能经常见面,他也觉得踏实,心里有安慰。

  第二年,干校实现了一点“人性化”的管理,为夫妻双方都在农场的职工创造了一点条件,就是给他们分配单独的住房。所谓住房,就是草屋。用几根竹木一支,搭 起房屋形的架子,然后把架子的四周用一片片的草帘子笘盖,草屋就建成了。一间草屋总共不过六七平米。屋里地面铺上木板,上面就直接可以睡觉。全部的家具, 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一个凳子。但父母得到这样一个“家”,已经非常知足了。他们在这里说说话,可以不怕刮风下雨,也不受外人干扰。特别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在 这里偷偷地改善一下生活。那时连队里的大食堂成天汤汤水水,吃得很差,人都饿瘦了。附近商店里有卖猪肉、牛肉罐头的,他们不敢买,因为住在连队宿舍里无法 当着众人吃,甚至如果一个人偷吃罐头,还会受批评,被作为留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典型。而现在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这事就好办了。

  当时我和二姐在吉林和内蒙农村插队,那里冬季没有农活,知青都是要回家过冬的。我们在北京已经没有家,要探亲就去江西。每次探亲前,父母都要给我们寄一笔 钱,让我们在北京买些在当地买不到的糖果、西点、罐头食品。我们则是肩挑手提,给他们运送“战备物资”。到了以后,就在小小的草屋里,大家席地而坐,一边 聊天,一边享受美食。就在这间类似窝棚的草屋里,父母和我们找回了久违的家的感觉。那种满足,那种其乐融融,那种温馨,至今令人留恋。

  

  1970年,父亲与二姐在鲤鱼洲草屋前

  (十七)

  两年后,清华大学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撤销,父母回到清华园。

  父亲基本上还是过“靠边站“的日子。

  没有书可教,没有课能上,业务能力无法发挥,英雄无用武之地。当然,即使在这时,还是不断有教师找父亲来请教,让他解决一些业务难题。比如,外语教研室没 有那么多专门人才,忽然遇到西班牙文的资料无人能译,大家傻了眼,但是一找他,问题就迎刃而解;过些天又来一批法文资料,没人看得了,还得让他来译。所以 他虽然政治上不受待见,但大家知道他的业务还是过硬的。于是都说他是“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这有点像钱伟长。

  但是这些不能让他满足,他想自己研究一点什么。

  那时尚在“文革”结束之前,极左政治统治天下。没有什么文学类的图书可看。他忽然想到可以读读马列著作。家中还一直保留着俄文版的《马恩全集》和《列宁全 集》,他便开始一本本地系统阅读,主要目的是恢复俄语水平。读到有疑问的时候,他就把中文版找来对照着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马恩全集》和《列宁全 集》中文版里都有一些译文不准确,甚至是翻译理解错误,是硬伤。为了确信自己的判断,他又找来马恩列同样著作的英文版、德文版、法文版,用五个版本互相参 照。他掌握多门外语的优势在这时呈现出来。他通过对照比较,建立了自信。

  那时正值“梁效”写作班子活跃之时,“梁效”人物一个个以理论权威的面目出现,到处做辅导报告。有一天,“梁效”成员中的一个江青欣赏的女才子到清华来演 讲,内容是关于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的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父亲听了报告,又看了讲义,发现女才子引用的恩格斯原文有很多误译。他于是回家, 立即找来了德、俄、英、法四种外文版本,对照中文版把这部著作从头到尾校对了一遍,发现了几十处翻译问题,都是译者的理解错误。他写了一张勘误表,托人带 给“梁效”的女才子。他的做法是认真的,甚至是虔诚的,但更是幼稚的,“梁效”女才子才不会关心什么翻译问题,人家想的是如何利用这些现成的话语为“四人 帮”服务。所以父亲费了几个月的功夫拿出的成果,大概是被丢进了字纸篓。他不仅劳而无功,还在教研室里挨了一通批。有人知道他给“梁效”挑刺,说他又是不 知天高地厚,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你逞能,也不看看对象?

  这件事让他对“梁效”没有好印象,觉得那些人气焰太盛。知道表哥周一良参加了“梁效”以后,他很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搞政治,不是搞学术了,没意思。 1973年,中共召开11大,周一良因为在“梁效”中的表现,当选党代会代表,而且是会议主席团成员之一,位置之显赫,令人刮目。父亲看了报纸以后对母亲 说,“一良现在地位变了,咱们以后不要高攀了。”父母和周一良夫妇几十年来一直保持联系,正是所谓好亲戚常走动,但是从这时以后,他们多年没有再去看望过 周一良。

  但是父亲译校恩格斯著作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不知怎的,被中央马恩列斯编译局知道了。他们派人来找父亲,要那份关于《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 终结》的勘误表,但是时间已过了两三年,底稿早就没有了。于是父亲又重新做了一遍译校。当中央编译局的专家看到父亲的译校成果时,他们大吃一惊,想不到有 这样的能人,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因为从事这项工作,至少四门外语都要达到可以从事翻译的水准,而且还要有良好的马列主义理论修养。这样的人才,全国都难 找。于是他们把父亲当成的宝贝,捉住不放,先是请他继续译校马恩的《反杜林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继而又让他译校《列宁全集》里的6卷。技 术性差错不算,父亲提出的商榷性修改意见总共2000多条。后来中央编译局修订《马恩全集》和《列宁全集》时,父亲的意见有很多被采纳。

  从1977年到1980年,译校马恩列成了父亲的主要工作。他乐此不疲,找到了重回业务的感觉,这使他沉迷和陶醉,使他获得满足和享受。

  (十八)

  70年代中期,父亲内心里有两件特别纠结的事情,和我有关。

  我下乡以后,和那时的很多知青一样,是怀着改造农村的理想,要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的。我忘记了自己的患病之身,完全和农民混成一片。庄稼院里的 农活,我件件都干过;十八般武艺,我样样都学过。我从未要求受一点照顾,有一点特殊。但我的淋巴癌却奇迹般地痊愈了。那时我和几个知青一起搞科学实验,做 “土化肥”、“5406菌肥”,试图帮助生产队提高亩产,还给农民宣讲中央政策和文件、“批林批孔”、“批儒评法”理论等等,这些都受到公社党委的重视, 于是我被“提拔”起来,担任了公社团委副书记,并兼任生产大队的革委会副主任。这在全公社的知青中,是独一无二的。

  父亲知道我的表现好,非常高兴。他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可能入党了,便希望我能尽早入党。1973年,公社组织一批干部到大寨去参观,他们乘火车路过北京。有 一位公社党委委员趁便到我父亲家里住了3天。父亲很当回事情,家里房子不够,还特地到学校里借了一间屋子给他住。利用这个机会,父亲和这位党委委员恳谈, 就是和他探讨我入党的可能性。那党委委员说,“李昕的条件,早就够了,没问题,我做介绍人,回去就办。”

  1974年我离开农村去上学以前,这位党委委员真的上下做工作,让我填写了《入党志愿书》。他亲自到生产大队主持党总支会议,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一切就 绪,只等公社党委正式批准了。公社党委给清华发了外调函,清华方面寄来了工宣队给父亲历史问题所做的结论。党委发现,结论中有父亲“曾向国民党特务提供两 个地下党员的地址”的说辞。党委书记认为这件事很大,不是一般的历史问题,因此不能草率批准我入党。他甚至觉得以这样的条件,推荐我上大学也不合适,只能 让我上个中专。

  不但党没有入成,而且原本期望上大学的我,被分配到一所中专,那是当时归属吉林省的哲理木盟师范学校。在学校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追求思想进步,努力向党 靠拢。同班60个同学,有38个是党员,而我这个非党员却是班里乃至全校2000名同学中最受重视的学生。我当了校团委委员,负责宣传,是学生刊物的主 编。因为表现突出,口才又好,两年中学校的各种活动,只要有学生代表上台讲话,那人一定是我,可谓风头出尽。1976年毕业时,党支部又一次让我填写了 《入党志愿书》。到党委讨论时,阻力又来了。还是因为档案里的这一条结论,引起争论,最终未批准。

  学校党委书记姓陶,是个抗日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他一向对我很欣赏,很爱护。这一次他也觉得为难,需要给我一个交代。他特地把我请到家里,语重心长地和 我谈话。他问我,“你父亲曾经向特务告密,出卖了两个地下党员,那两个人是死是活呀?”我答不上来。他便说,即使那两个地下党员后来没事,你父亲的告密行 为也是“重大政治历史问题”;但如果他们被杀害,那你父亲就有反革命罪呀。他最后总结说:“这一条不搞清楚,你入党很困难。当然,我们也要区别对待。有一 种人,他们和共产党有杀父之仇,是永远注定不能入党的,你还不属于这种人。我们认为你要入党,必须经过组织的长期考验。”

  这番话让我非常泄气。我写信告诉了父亲,他没有回信,但他心中的难过可想而知。

  另一件事就是关于我上了中专。原本我兴高采烈地向他们报过喜,告诉他们公社推荐我上吉林工业大学内燃机专业,父母知道后极其兴奋。后来是公社党委书记在讨论我的入党问题以后,才发现这种安排不妥,又专程追到县招生办,把我换到了哲理木盟师范学校。父亲当时可能并不知道,这件事居然和他的历史问题有关,他只是觉得期望落空,心里窝囊。

  教研室开会,父亲再次暴露“活思想”。他是直性子,心里有话总是不吐不快。他讲了他的儿子在农村表现那么好,却没有上成大学,只上了中专,感叹命运不公 平。谁知这一下又惹来麻烦。几个“左派”教师当场发难,说现在是工农兵上大学,大学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上的。你的儿子凭什么要上大学?你的儿子也配上大学 吗?父亲顿时被打懵了。他心里想,不是讲“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吗?何况,我的成分也没有坏到“阶级敌人”的程度呀,怎么我的儿子就 不配上大学呢?他受了一肚子气,却撒不出来,只能憋着。因为,他们不敢和常有理的“左派”们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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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粉碎“四人帮”以后,父亲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头三年,他一直忙着给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译校《马恩全集》和《列宁全集》,到了1980年,学校要 改选外语教研室主任,父亲被提名,显然是有给他恢复名誉的意思。他没有当过右派,谈不上“改正”,也不需要重新做政治结论。能够“官复原职”,也算是一种 “平反”。

  在差额选举的情况下,父亲受到绝大多数教师员工的拥护,他得到了80%的选票,当选教研室主任。3年之后,清华决定恢复外语系,希望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出来主持工作。又是差额选举,他居然得到了90%的选票。

  1980年,学校又恢复了职称评级。父亲已经多年没有再搞翻译,十几年来学术成果也很少,只是编了几本英语教材和词典而已。这时恰好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 局给清华大学党委来信,对父亲译校《马恩全集》和《列宁全集》的工作大加称赞,表示谢意。这封信被人在学术委员会上宣读,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当时已经有十 几年没有给教师们提级提职称,竞争十分激烈。特别是高教四级教授晋升三级教授,那是一道门槛。一二三级教授,全国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人,大约可以被称之为 一流教授了。清华里面的四级教授等待升入三级的大约有七八人,个个都有学术影响力,是国内自然科学领域各个学科的佼佼者。其中有的早年留学期间,在美国拿 过两个博士。但是最后,学术委员会决定,把唯一的三级教授指标给了父亲。这算是兑现了1956年给予他的承诺。

  父亲做系主任时已经69岁。他为重建这个曾经名震天下的外语系终日操劳。他唯才是用,不计较个人恩怨,许多过去二十几年中整过他、批过他、伤害过他、侮辱 过他的教师,他一视同仁。有些人向他道歉,他尽释前嫌;有些人不肯道歉,他也并不介意。这样几乎所有的人,都承认他为人厚道,都赞赏他正直、正派。

  1982年,父亲担任了北京市大学英语教学研究会的首任理事长。他以研究会的名义,同时创办了两个刊物,一是《大学英语》,二是《英语教学与研究》,并亲自担任主编。这两个主编,他一直担任到2004年他年满90岁时为止。

  当时教育部和北京市教育局对他格外器重,北京地区设立外语专业职称评定委员会,他作为评审委员跨两个组,既在王佐良当组长的英语组里负责人事,又担任俄语组的组长。但是他性格耿直,好提不同意见,有时也不讨人喜欢。

  那时教育部出台了一个全国高校大学英语教学大纲,其中规定大学公共英语的教学目标,有一条是要求学生的阅读能力达到每分钟速读50个单词。父亲根据自己的 教学经验,认为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或许有几个特别拔尖的学生能够达到,但是作为普遍的要求,这是一个超高的指标,就像是大跃进时报高产量一样。他认为,只 有精读才能提高理解能力,他自己学了多门外语,用的都是这个办法。速读只能诱导学生去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读了可能没有真正读懂,甚至造成误解。所以他不 仅多次到教育部去反映自己的意见,而且在大学英语研究会上公开反对教学大纲中的这些规定。

  当时还没有英语四六级考试,但是正是为了配合这个大纲,几年后出现了英语四六级考试的模式。这种考试,就是以速读为基础考核学生。父亲曾对我说,这么考, 不仅考不出真实水平来,而且误人子弟。大家为了应付考试而学习,学不到真本事。“六级或许可以说是有一点点水平;四级通过了,其实是根本没有水平。”后来 清华有很多教授反对四六级考试,认为这个考试违反了语言学习的基本规律,造成学生考试过关了,英文文献却读不懂,英文写作错误百出。他们说这个考试完全是 个花架子,应予废除。争论多年后,1996年,清华大学校务委员会通过决议,在清华率先取消了四六级考试。其实,这一系列动作的始作俑者,就是父亲。

  但是,父亲在当时对于英语教学大纲提出的意见无人爱听,更无人重视。一年以后,他被免去了大学英语研究会的理事长,理由是,“年龄太大了”。背后真正的原因,大家心里都明白。r> 但父亲也不在乎。他有的是事情可做。这一时期,他彻底回到英语上来,主编了多种英语教材。加在一起,大大小小有20多本。其中最有影响的是《新英语教程》6册,发行量超过百万。

  

  《新英语教程》

  他的责任感极强,让他主编,他就要亲自动手,亲自审稿,每一页都看过,才能放心。2004年,他90岁时,因为体力不支,他实在不能每一页稿子都亲自过目了,决定不再担任两个杂志的主编。但是编辑部还想继续挂他的名字,他没有同意。

  他不好名,在名分问题上,该是他的,他当仁不让;不该是他的,他绝不奢求。他特别反感拉大旗作虎皮的事情。有两个小例子可以说明他的个性。

  有一次父亲主编了一套英语教材,系里有人和他商量,要加上一个审校人的名字在他的名字后面。那是一个外国人,他并不认识。他问,此公何许人也?回答说那是 一个年轻的英国专家,只有20多岁。他觉得似乎是受了侮辱,说我主编的著作,凭什么让他来审校?系党总支书记连忙跑到家里来做思想工作,说是为了提高销 路。读者看到有外国人的名字,书就好卖得多。此事被父亲严词拒绝。

  还有一个较年轻的教授与他关系甚好。此人也主编了一套英语教材,没有和父亲商量,就署名他本人主编,父亲主审。书出版了,主编送来样书,父亲一看十分生 气,说我没有审稿,怎么能署我的名字?特别是看到在封底主审人介绍一栏里面,说父亲是“英语、俄语泰斗”。父亲对那个主编说,“我怎么能够得上泰斗?泰斗 是泰山北斗呀。王佐良、许国璋尚且不能这样称呼,你们这样称呼我,不是要闹笑话吗?”他要求那位主编在这套书重印时将自己的名字去掉。

  (二十)

  改革开放以后,父亲与其说是在业务上重新焕发了青春,不如说是在政治上扬眉吐气。

  1978年,我参加高考,被武汉大学中文系录取。父亲得知消息,欣喜若狂。他立即骑上自行车,到五道口百货商场,花了150元,为我买了一块瑞士百浪多手表作为礼物。他很感叹地对我说,“你为我争了气呀!”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我知道,这句话释放了他多年的压抑。

  1982年,我大学毕业时,学校第三次讨论发展我入党。这一次,他们专门派人到清华大学外调。清华方面接待的同志介绍了我父亲的情况,特别是关于他在军调 部期间“提供两个地下党员的地址”的来龙去脉,武大党组织明白了真相,立即批准我入党。事后,中文系党总支副书记林豪生对我说,“你的档案里面,原先有关 你父亲的外调材料里有一些不实之辞,我已经把这些材料抽出来,一把火烧掉了。”我真的非常感谢他,因为如果没有他,那些对于父亲的无端指控将会伴随我一 生。

  我一入党,我家的所谓“政治历史问题”就立刻变得简单了。我大姐李维琪从小就是拔尖的人物,到了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工作以后,表现出色,成绩突出,老早就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可是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组织上就是不批准她入党。现在我入党了,她的入党问题也迎刃而解。

  紧接着,我二姐李维文在北京郊区的一间酒厂里也入了党。后来她还做了酒厂的党支部书记。

  其实,入党对于我们姐弟三人来说,就像我上大学一样,与其说是为了争一个什么好前途,不如说是要争一口气,为我们自己,也为父亲。这实际是在争取一种政治上的平等待遇。看到我们都入了党,父亲的高兴是不言而喻的。这时,他想到了自己也该重新提出入党要求了。

  那是1986年,他又正式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这申请书是用思想汇报的形式来写的,也算是向党交心。

  

  1984年父母游览中南海

  在这之前,有一个久违的老朋友来找过他,这就是1958年因为给父亲做辩护而被撤职并受到党内处分的李宗福。李宗福说,80年代初,他到北京市委查阅过 50年代政治运动的档案资料,发现当时清华大学党委向市委上报的“反右运动”材料里,涉及父亲,引用的言论是父亲说:“把党委书记吊在树上,不算反革命事 件。”父亲听了大吃一惊,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完全是捏造。他相信这一定是当时主持清华党委工作的那位第一副书记干的好事。他想起后来北京市委总 结反右派斗争的文件里,提到我们的大学里有人扬言要把党委书记吊在树上,还以为是别人说的话,与己无关呢。谁知竟然指的就是自己当初那番“沧海一粟”的言 论。

  父亲很气愤,他想要申诉。此时写入党申请书,自然不能不提这件事。他把申请书写好后,让我帮他看一遍。我觉得他太软,太面,太客气,很多话没有说清楚,于 是在他的稿子上大改,加了一些有分量的词语。比如我提到,起初党支部拿“蒋校长上树”出来讨论,就是设陷阱,引蛇出洞;校党委当时是以对于蒋校长个人的忠 诚度作为取舍干部的标准,违反党的组织原则;校党委事后向北京市委汇报,又是无事生非,捏造事实,谎报军情,目的在于整人;后来采取的一系列组织处理措施 也都是完全错误的。父亲看了我的改稿,也觉得很过瘾,把他的心里话说透了。他对我说,你真不愧是学中文的,真不愧是当编辑的。于是他誊清了稿子,把入党申 请书交上去了。

  接着,一连很多天,父亲都在焦急地等待组织上找他谈话。一个多月以后,系党总支书记找他,说是要谈谈。他以为是谈他入党的事,兴冲冲地去了。回来时脸色不大好看。他告诉我,原来是组织上向他宣布,让他退休。理由当然还是年龄原因,他已经72岁了,还不该退休吗?

  我对父亲说了一句抱歉。我知道显然是我激烈的言辞,把党委那班人刺激了。虽然今天的党委已经不是过去党委的同一批人,但组织却是一脉相承的。谁都不愿你提及过去,揭陈年的疮疤。组织是一贯正确的,永远不需要忏悔。

  此时父亲觉得,此生入党无望了。

  谁知事情后来又发生戏剧性变化。

  1992年,退休6年之后,他已经78岁。这时可能是因为大学里的思想教育工作陷入了低谷,清华大学校系两级党组织迫切需要树立一个一生追求马列主义不动摇的老教师典型,他们灵机一动想到了父亲。这次是党组织主动来请他入党。他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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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父亲的晚年,每天依旧坐在办公桌前,编杂志、读书。他读的最后一套外文书,是俄文版的《列宁全集》。大约是在本世纪初,他用了5年时间,把这部40卷的巨 著重读了一遍。这是他第二次通读《列宁全集》,第一次是在70年代,“文革”后期。我想,中国有那么多自认为是马列主义者的干部和理论家,恐怕没有几人能 够像他这样阅读原著的。

  

  1991年,母亲去世前的“金婚”纪念

  闲暇时间,他也会见老朋友。到家里来的,有些是清华的老教授,更多的是外语教研室的旧同事,他们都已退休了。大家共忆往昔,同发感慨。到了后来,老人们也 都走不动了,家里客人渐少,更有一些老友陆续离世。他常想起表兄周一良借用杜甫诗中的“访旧半为鬼”来向他抒发身世之感,自己也常感寂寞。

  父亲和周一良的联系早已恢复。粉碎“四人帮”,周一良因“梁效”问题被隔离审查了两三年。审查一结束,父亲就去看望他。父亲觉得这位表兄此时很需要朋友的 温暖。他们经常相互串门走动,有时出门不便,就通个电话。周一良写回忆录《钻石婚杂忆》、《郊叟曝言》时,有些早年往事记不清了,就打电话来问。父亲记性 好,便帮助他回忆当初。周一良的《毕竟是书生》出版,送来给父亲。父亲看过对我说,这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书生还是别掺和政治的好。他理解周一良经受的精 神痛苦和反思,他们不仅是亲戚,毕竟有着80多年的交谊。

  2001年10月,周一良意识到自己身体不行了。他在西直门外无名居摆了十几桌宴席,请周家三代的100多位亲属会餐。那天父亲也在被邀请之列。周一良没 有和大家一起吃饭,他只在饭后来到大家中间,坐了20分钟。因为在座的客人,只有父亲和他是同辈,所以他始终和父亲坐在一起,而且一直和父亲手拉着手。他 们谈话不多,父亲未必有意识,但是周一良肯定是把这作为最后的抉别。一周之后,周一良离开了人世。父亲赶到八宝山去参加了遗体告别。

  

  父亲与周一良

  2005年以后,父亲不大看外文书了,我便找一些中文书给他看,书的内容,都是他关心的题材。有的写他熟悉的人物,有的是他熟人的作品。

  杨绛先生曾经在清华与父亲同事,我把《干校六记》、《我们仨》和《杂忆与杂写》给他看,他感叹说,杨绛的文笔真好,如果我有这样的文笔,我也有很多故事可写。于是我让他先写一些回忆录,把资料留下来。我对他说,你的故事,我将来会写。他似乎得到一些安慰。

  他和杨绛先生自从1952年清华院系调整之后没再见过面。因为杨先生也对我多次说过,她和父亲过去是很好的同事和朋友,还说一见到我就想起我父亲。于是我很想安排两位老人做一次重逢。但是后来考虑到两人听力都有障碍,见面也只能笔谈,交流非常困难,遂作罢。

  何兆武先生到清华较晚,父亲并不认识他,但他的《上学记》里写了很多清华的人物,包括吴晗。父亲看了说,写历史就得这样写。过去我们把一些人物,要么美化了,要么丑化了,可信的不多。

  韦君宜先生是父亲南开中学的同学,我请父亲读她的《思痛录》。父亲十分佩服韦君宜的勇气,敢于直面历史,直面现实,直面自己的内心。他发议论说,清华党委中的一些人,缺少的就是韦君宜的勇气,当然更缺少的是她的诚恳。

  大约在2007年以后,《炎黄春秋》杂志发表了一些研究北欧国家特别是瑞典的社会主义模式的文章,大意是讲列宁批判过的第二国际社会主义理论,在北欧却实 践成功了。该杂志还发表了谢韬的《民主社会主义模式与中国前途》一文。我把这些杂志都找来给父亲看。我觉得他读了一辈子马列,一定对这个重大理论问题很关 心。父亲逐篇都仔细读了。但是他没有发表评论,我问他有什么看法,他也不讲。我想他内心的感受会非常复杂和矛盾。我最终没能让他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是一个 遗憾。

  那位清华原党委第一副书记,“文革”后去了甘肃,先做兰州大学校长,后来做了甘肃省委常务副书记,他也写了一本回忆录,题为《风雨岁月:1964——1976年的清华》。我买下这本书给父亲,但是他拒绝阅读。他说此人不懂得忏悔,写文章也会文过饰非。

  我想父亲是有理由这样说的。这位党委前负责人在“文革”后期被“三结合”进清华领导班子。1975年,他因为反对江青派到清华的迟群和谢静宜,曾两次上书毛泽东,结果被毛泽东认为“矛头是对着我的”,于是他 和邓小平一起“第二次被打倒”。这件事为此人赢得了不少社会同情,在人们眼中,他也算是反对极左思潮的英雄。其实外人不知,“文革”以前清华的一些整人运 动,特别是“反右”,就是他主持的。但我们至今没有见到他给任何人道歉。在这里人们很容易联想起周扬。周扬“文革”后复出,是有过深刻反思的。他公开在作 家协会的大会上为自己过去整人的过失道歉,如此尚不能得到一些深受伤害的作家谅解。而像这位清华党委前负责人,不能获得原谅是必然的。

  为此,父亲曾经找过清华校党委,郑重要求这位党委前负责人对当年向北京市委汇报他的“右派言论”时弄虚作假、伪造材料向他道歉。但是党委希望他息事宁人,说,现在时过境迁了,那位党委前负责人也不在清华了,而你都已经入了党,这事情就算了吧。

  

  1996年,在从教五十年纪念会上

  (二十二)

  父亲去世以前,一直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那是关于他的“档案袋子”。他清楚地知道,他的档案里有两个材料,是应该做出处理的。一是1958年他因为“右派言论”挨整,但后来又因为未戴右派帽子而 没有给他“改正”的机会;二是工宣队给他做过一个可以随意解释并且贻害无穷的“历史问题”结论。他找到清华党委组织部,要求重新对他1958年的问题做一 个平反,并且销毁1969年工宣队关于他“历史问题”的结论,因为这个结论,原本就是建立在他的自述材料上的曲解。党委的同志和颜悦色地劝他,这一点小事 别太在意了。现在已经不搞政治运动,谁也不会再看这些材料了。但他犯了倔脾气,质问对方:你们是想再来运动的时候还用这些材料来整我,或者是想利用这些材 料来整别人?人家见他是个90多岁的老教授,也不和他争论,但是他的要求,人家也没有理睬。

  2009年春节过后的一天,他站在屋里好好的,忽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家人把他送到医院,一检查,说是患了脑血栓。病情很轻微,身体行动没受多大影响,但是记忆力开始渐渐丧失。

  

  2010年春节,家人到医院探望父亲

  刚一患病,有不少人来探望,老朋友、新同事都到医院慰问,川流不息。但是时间长了,看望的人渐渐减少。毕竟和他感情深厚的老朋友们,大多也是80以上的高龄,来一趟也不容易。而现在外语系的领导和教师,认识他的已经没有几人。他们闻讯来看望一次,不过是礼节性的安排。

  他的大脑越来越不好用。说话越来越少。我二姐陪他住在清华,我自己住南

  城,平时上班,我只有周末才能去看望他。每次去,我都发现他的语言功能和记忆功能在减退。但我去了,他有时会忽然说出一段话,讲的是几十年前的事。不知他为什么会在这时提起,完全找不出逻辑。

  患病两年之后,有一次他在中医研究院西苑医院住院,我去看他,他斜靠在病床上,对我说,“昨天,有三个记者来采访我,说是要写我的传记。他们向我核对我的人生经历,谈到我的‘政治历史问题’。我对他们说,我没有‘历史问题’,我没有‘历史问题’呀!”

  我知道,这是他的幻觉。昨天根本没有记者来过。但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觉呢?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和辛酸。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听到过父亲整段整段的讲话。他的语言,变成破碎的,先是一句句的,再是几个字,最后只是一两个字。

  2012年10月19日晚上,父亲因心肺功能衰竭去世,享年98岁。当天下午我去探视过他,刚回家,医院就报病危,我晚上9点赶回医院时,他已经咽气。大 姐、二姐都在场,但处理后事,有必要通知清华外语系。我们费了很多周折,才打通了外语系主任的电话。11点钟,系主任带着一个老教师来了。我们便一起商 量,当时我觉得,后事可以从简,因为今天外语系的老师学生,基本都不认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他毕竟太老了,不再属于这个时代,人们不需要记得他。所以现 在连清华外语系的网站上,都没有一点关于他的介绍信息。我对外语系主任说,丧事我们家自己搞,就不惊动系里的领导和老师了。但系主任说不行,李先生是有影 响的老教授,一定要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我们家人只能从命。

  正巧这时,澳门大学邀请我去访学一周。我把行程压缩到四天,快去快回,一周后举行遗体告别式。在澳门工作之余,我打电话回来,问仪式准备得如何?二姐告诉 我,差不多了。我问都有什么人送花圈?她说就是外文系的一些人,因为系里说,这个仪式系里自己办,就不知会学校了。我觉得不对劲,他们不是说李先生是有影 响的老教授吗?难道他的影响仅仅限于清华外语系?

  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清华的一位副校长。于是我给这位副校长拨通了电话,说明了情况。副校长连连说,“我们不知道,真不知道呀。马上安排。”

  在副校长的关照下,遗体告别式上,我见到了清华大学党委、清华大学校务委员会、前国家教委副主任、清华大学前校长张孝文和几位清华新老副校长敬献的花圈。总算是为父亲略备哀荣。

  就这样,父亲走了,去天国见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了。

  (注)本文刊于2015年《当代》第3期。本文的资料来源,主要是父亲写下的《清华解放前后的一些回忆》、《动摇的八年》两篇回忆录,清华大学图书馆整理的《李相崇教授口述》,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李准年谱》,以及我与父亲多次谈话时我所做的笔录。

  作者简介:

  李昕,三联书店原总编辑,资深出版人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助理编辑、文艺理论组副组长、当代文学第二编辑室副主任、综合第一编辑室主任、社长助理兼当代文学第二编辑室主任,《中华散文》副主 编、副编审。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同年被评为 “全国首届优秀中青年图书编辑”。1996年12月任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副总编辑,后任执行总编辑、总编辑。2005年初奉调回京,任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副总经理、副总编辑、编审,2010年12月任总编辑,现已退休。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12 08:13
“那位清华原党委第一副书记,“文革”后去了甘肃,先做兰州大学校长,后来做了甘肃省委常务副书记,他也写了一本回忆录,题为《风雨岁月:1964——1976年的清华》。我买下这本书给父亲,但是他拒绝阅读。他说此人不懂得忏悔,写文章也会文过饰非。
  我想父亲是有理由这样说的。这位党委前负责人在“文革”后期被“三结合”进清华领导班子。1975年,他因为反对江青派到清华的迟群和谢静宜,曾两次上书毛泽东,结果被毛泽东认为“矛头是对着我的”,于是他 和邓小平一起“第二次被打倒”。这件事为此人赢得了不少社会同情,在人们眼中,他也算是反对极左思潮的英雄。其实外人不知,“文革”以前清华的一些整人运 动,特别是“反右”,就是他主持的。但我们至今没有见到他给任何人道歉。”


这里标标就点明了,这位到老不知忏悔的清华老党委成员就是著名的刘冰。标标也算书香与行伍世家出身,各种让历史人物现真身的宅门内的口述历史和段子自幼也听了不少,虽说是稗书野史,没有正史那么高大上、伟光正,但哪个更接近本来面目还两说呢;标标好歹也是受过历史学中科学史专门训练的,学历史的一大乐趣是祛魅,包括祛除大师甚至身边的大师、家里的大师头上的光环或魅影。


我感觉毛泽东特别不厚道在哪里呢,人性的弱点自古有之,知识分子也不能例外,而且“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思想根深蒂固以来,文臣武将里属知识分子最好驾驭,毛泽东偏偏发起一场场运动做照妖镜,非要把身为“裸猿”的人们身上那没有褪尽的毛显现出来。我想列车员出身、担任毛泽东机要秘书多年的张玉凤同志看了那么多年各种高级干部、大知识分子在最高领袖前“明枪暗箭”“明争暗斗”“上蹿下跳”戏码,早已经祛魅了;文革后她极其有党性,把这些相当于康熙年间“百官行述”的玩意与其他属于主席的文件全部移交给中央而不是哪个当时威权赫赫的个人。今天用各种下流言语谩骂她的人,恐怕也有不少是她在1960-1970年代已经早早看穿了、祛魅的家庭里成员,荣辱兴衰平常事,只换来她淡定的微笑。
标标相信相由心生,奔80的老人里,张玉凤同志这样的面相非常好,当年上官婉儿要是早有这样大智慧,把武则天、唐中宗的政治遗产早早移交给风头正健的李隆基,也不至于被误杀(李隆基本人还是很钦佩仰慕自己的祖母武则天及祖母的这位机要秘书,实际上的大唐宰相之一的政治与文学才华的,祖母的文集以及上官婉儿的文集都是在她们身后由李隆基钦定编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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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12 08:20
本帖最后由 夺标 于 2016-2-12 08:23 编辑

恩怨半生:吴冠中当初如何被徐悲鸿“赶”出中央美院邱云光
冤家老乡,恩怨半生
内容摘要:徐悲鸿和吴冠中原本两个永远都不会“交集”的画坛老乡,但因吴冠中当年的一腔热血于1950年秋从巴黎回到北京后,竟然产生了命运“交集”,也由此引起了长达约半个世纪的个人“恩怨”。
徐悲鸿与吴冠中都是江苏宜兴人,两人皆出生于贫寒之家,徐要比吴年长二十四岁。两人也均有在法国巴黎留学的经历,吴冠中在杭州艺专的老师、著名油画家吴大羽先生(1903-1988)也是宜兴人。就近百年来画坛辈份而言,吴冠中应该属于晚辈。因为徐悲鸿与吴的“恩师”林风眠是同辈。原本两个永远都不会“交集”的画坛老乡,但因吴冠中当年的一腔热血于1950年秋从巴黎回到北京后,竟然产生了命运“交集”,也由此引起了长达约半个世纪的个人“恩怨”。吴冠中在晚年享国际大名后,就曾经批评徐悲鸿:“他可以称为画匠、画师、画圣,但是他是‘美盲’。”吴先生讲话非常有“技巧”:匠、师、圣,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去作选项。
吴冠中当年回到北京之后,在同学、油画家董希文的引见下到徐悲鸿寓所拜访,希望时任中央美院院长的徐悲鸿能聘请他到该校任教。徐、吴两人虽同操乡音,但话不投机,似无缘分;而在艺术观念上亦无共同语言,非同路之人。当时吴冠中自视甚高,对国内的政治环境尤不适应。虽然他后来还是进入了中央美院,但颇不得志。再加之个性张扬,敢想敢说,遂逐渐被边缘化。且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总是被人为列入“反面典型”而屡批判和打击。最终吴冠中被“赶”出中央美院,到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水彩画。吴冠中后来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并对徐悲鸿在此期间的某些做法心生怨愤。他说:“不断打击,不断打击,永远打击!所谓的打击,原来是在中央美术学院意识形态的批判。后来我站不住,这样就把我搞到清华大学建筑系,教一般技术,就没有关系意识形态了!”
我们今天再心平气和地回顾当年的那段历史,其中有些因素不应忽视。由于受到当时特定的政治大环境影响,以徐悲鸿为首的现实主义(或称写实主义)绘画已经成为了艺术主流,且一切艺术均要服从于政治需要。而吴冠中所推崇和擅长的西方现代主义(或称形式主义)绘画俨然已经不合时宜。而造成这种独尊一家,废黜百家的艺坛现状,徐悲鸿作为当时的“画坛盟主”,的确应负有一定的责任,但这也绝非是唯一的因素。而是与当时新政府过分迷信和推崇苏联的艺术模式有关,徐悲鸿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积极的执行者或推动者,但他在此过程中有明显的偏激和寡情——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徐悲鸿也因此被人称为“画霸”。所以,在当年画坛上遭遇边缘化,甚至是被迫害的画家,也并非仅是吴冠中一人而已。有些画家的境遇远比他要悲惨许多倍,他应该还算是一个“幸运”之人。
徐、吴两人不仅在艺术观念上南辕北辙,大相径庭,且皆视对方为“异己”,而此中还涉及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的“江湖”恩怨。徐悲鸿的北平艺专、林风眠的杭州艺专、刘海粟的上海美专,三家原本就积怨甚深,水火不容。在抗日战争时期,杭州艺专和北平艺专在湖南沅陵合并一校,两校学生就曾发生过群殴流血事件,林风眠也因此被迫辞职离去。而徐、刘两人更是形同仇家,有我无他。如果不是徐悲鸿的突然病逝,刘海粟几无“咸鱼翻身”的可能。最终因新政府定都北京,徐悲鸿和北平艺专派与延安鲁艺派结盟,遂定鼎“江湖”,成为画坛第一大门派。吴冠中是林氏阵营中人,故被徐氏阵营中人视为“异己”。加之吴冠中性格倔强,“不识时务”,难以“招安”,又加之双方观念相左,他又岂能会被重用?所以,徐、吴之间的个人恩怨,其实涉及到当年的“江湖”恩怨。
古今中外,文坛艺林,宗派之争,门户之见,皆属恒情。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中国现代美术史,不论是传统派、西洋派,还是延安派,其实都是一部“江湖”恩怨史。记得金庸先生在他的武侠小说里曾经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但徐悲鸿也并非像吴冠中后来所说的那样不堪,也绝非像他的弟子或崇拜者所说的那样崇高。平心而论,在徐、林、刘三人中,林风眠的人格魅力要高于另外两人。
如纯就徐悲鸿与吴冠中两人的艺术观念而言,他们皆不无有失之偏颇的一面。所以他们在对中国画的改良和创新等方面的开拓或尝试皆不算是真正的成功者。徐悲鸿对当代中国画坛的影响力,吴冠中似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徐悲鸿的写实主义体系之内,教育出来的学生几乎是千人一面,极少有个性差异,这实际是艺术创作的大忌。它又重新回到了他当年曾经激烈抨击的“四王”画派传承的老路上去了,岂非是在开“历史玩笑”?这或许也是吴冠中后来说徐悲鸿是“美盲”的原因之一吧?
吴冠中晚年被人推崇倍至的彩墨线条抽象画,似有“借鉴”美国画家杰克逊·波洛克之嫌,而并非是他的所谓“独创”。吴冠中晚年之所以暴享国际大名,应与国外投资客和“炒家”不无关系。但如果纯就我个人肤浅的鉴赏眼光而言,与徐悲鸿相比,我稍倾向于吴冠中的墨彩抽象山水画。近百年来,真正对中国画的现代化进程产生“纪念碑”式影响的大师,首推林风眠。如称其为“中国现代绘画之父”,亦不为过。读林风眠的作品,需要读懂他图像之中的暗寓内涵和象征意义。以我的浅见,林风眠其实是近百年画坛上唯一一个哲学家和人道主义者。
我在此想讲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说”:吴冠中在未享国际大名之前,当年家乡的“父母官”到北京公干,也曾到过吴先生家中拜访。闲谈之中,吴先生曾建议故乡的博物馆不妨购藏几件他的精品之作,而当时的价格的确不贵,且价格还可以再商量。并半开玩笑道:我的画将来肯定值钱。而“父母官”们当年怎么可能看得懂那些“花花绿绿”的抽象画?最多也就能看懂徐悲鸿的奔马或钱松喦的“红色题材”山水画而已。再环顾吴冠中的家居环境,他们怎么也看不出他的画将来会有值钱的可能。所以敷衍婉谢道“回去研究研究、考虑考虑再说”。后来当吴冠中画值“天价”,那些“父母官”和有关部门不惜厚着脸皮多次进京求见。不仅博物馆愿意重金购藏,还许诺筹建纪念馆、修故居等等。吴冠中闻之避拒不见,并托人传话:“不要再去花那些老百姓的‘血汗钱’了。”为官之人,竟连最起码的做人道理都不懂:一个人有时最需要的是雪中送炭,而并不是锦上添花。
2010年11月19日至2011年1月2日,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举办了《中国近现代水墨画名家特展》,展出了该馆和台湾私立博物馆、私人收藏家的近现代名家藏品。其中有吴昌硕、任伯年、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溥心畲、黄君璧、张大千、林风眠、傅抱石、李可染、江兆申、吴冠中等十五家。并出版了展览图录。历史博物馆展览部主任、美术史家巴东先生撰写了《近现代中国绘画发展概述》一文,对展出的十五位画家一一进行了较为公允的评价。而在国内,对大师是不允许有所批评或质疑的。故只能言不由衷、人云亦云,绝少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和见识。我在此摘录其中关于徐悲鸿和吴冠中的部分文字如下,虽是一家之言,但也可对研究或鉴赏两位大画家的朋友提供一些参考:
【徐悲鸿】大体而言,徐悲鸿的新绘画风格是以中国的水墨媒材技法,来表现西方人描写物像的“写实”观念。这在中国绘画于面对时代的变更,而企图寻找新出路的意义上,原是无可厚非的尝试,也颇能一新时人的耳目。因此徐悲鸿在中国近代美术的开创与教育上,有着相当程度的贡献,也启发了后人在改革发展上的省思。然而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宇宙观与文化内涵,也发展出各自不同的表现形式与工具材质,来作最恰当的表现。因此,这种以中国画的工具媒材与形式效果,来表现原本由西方油画素描所专擅的水墨新写实画风,在长远来看,恐怕是很难达到理想的境地的。徐悲鸿的艺术成就与贡献有其时代的意义,不容抹煞;但就今日而言,其艺术创作之理念方向则有其值得商榷与修正的余地。
【吴冠中】八十年代吴冠中崛起,以特殊的技法变化应用水墨线条,营造出一种线条流畅而带有抽象意味的山水风格,在当代颇受国际间瞩目,有其独到之处。不过就整体而言,其画作品质高下相差甚大;比较起来早期作品较具有诚意,八○年代其作品风格虽已建立的十分成熟,但已时见粗率之作。他的油画风格接近插图画法,与西方的油画内涵颇有差距,能在世间得享大名亦属异事。吴冠中的水墨画虽然颇具其趣味性之丰富变化,但下笔有时过于粗糙重复,晚期作画品质益形趋下,其意境的深度实有待深入检验。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12 08:25
吴冠中点评:《愚公移山》很丑 徐悲鸿是“美盲

关于徐悲鸿的争议由来已久,几十年来很多人在不同的媒体撰文大骂徐悲鸿,质疑徐悲鸿打压传统艺术精华,传播西方落后文化,认为徐悲鸿误导中国艺术几十年。





徐悲鸿 1895—1953年,原名徐寿康,江苏宜兴人。早年曾留学法国学西画,归国后长期从事美术教育,曾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擅长人物、走兽、花鸟,最喜画马。

传统派诟病他误导了中国画的传统,现代派诟病他的国画“改良”妨碍现代美术进程。

1、问诊专家

吴冠中:当代著名画家、美术教育家

邵大箴:当代美术理论家、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教授

徐建融:著名美术史论家、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苏立文:当代西方中国现代美术史研究的学术泰斗

徐悲鸿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在点评徐悲鸿艺术时,徐建融坦承,20世纪的中国画坛涌现了许多出色的艺术家、教育家、改革家,但当我们历数这些叱咤风云的人物时,不得不承认,在美术界造成最大影响也最具争议性的画家,莫过于徐悲鸿,而影响与争论最集中的问题,莫过于他对中国画的“改良”。但邵大箴则指出,徐给中国近代美术输入了新鲜血液,使之朝气蓬勃,那是成果卓著的。






徐悲鸿的《愚公移山》一直被当成业界的笑话,被嘲笑是白毛女跳芭蕾舞一样的学西不化、中西不通的杂种文化。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12 08:27
2、中国公派留学学美术的第一人,徐悲鸿平生最爱画马

在点评徐悲鸿艺术道路时,苏立文曾如此评价,在相对短暂的生涯中,徐悲鸿走过了从清末一个画祖先肖像的画家,到一位沙龙油画家,再到一个模范艺术家的路程……在艺术技巧和目的的严肃性方面,为学生们树立了崇高的典范。[1] 结合苏立文这段评价可见,徐悲鸿一生的从艺之路鲜明,且有迹可寻。

徐悲鸿,原名寿康,1895年出生于江苏宜兴一个贫雇农家庭。9岁起,徐悲鸿跟随父亲(画师和村私塾教师)学民间绘画手艺,即苏立文所言的“画祖先肖像”。20岁那年,在友人的帮助下,考入了震旦大学,并自学素描。学习期间,认识了著名油画家周湘,岭南画派代表人物高奇峰、高剑父。在画作上,得到了三位前辈的赞许和指点,而书法方面,亦得到了康有为的点拨,其对书画创作的信心,由此大增。

应该说,年轻时期的徐悲鸿,是相当幸运的。他是中国公派留学学美术的第一人,曾先后留学于日本、法国,游历于西欧诸国,有机会学习观摩、研究西方美术。特别是赴法留学期间,徐亲眼目睹了大量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优秀画作,受这一西方艺术的视觉冲击,及心灵上的触动后,他对西式的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考入了巴黎国立美术学校。弗拉芒格是其导师,擅长历史题材的人物画,其画作不尚细节的刻画,而注重色彩的和谐搭配与互衬。这是徐悲鸿开始接受正规的西方绘画教育起点,当时所学为油画与素描。这一时期,徐悲鸿的绘画水平日渐提高,创作出了一系列以肖像、人体、风景为主的素描、油画作品。他不但继承了西方古典艺术严谨完美的造型特点,还掌握了娴熟的绘画技巧。如苏立文所评,当上了“沙龙油画家”。

1927年归国后,徐陆续创作了取材于历史或古代寓言的大幅画作,这些画作借古喻今,意在表达画家,或热爱祖国,或激励人民的情愫。特别是在抗日战争期间,民族危亡之际,徐悲鸿创作了大量振奋民心的题材,如他的国画代表画作之一《九方皋》、最著名的油画人物肖像之一《珍妮小姐画像》、国画《愚公移山》等。结合这些画作来看,尤其是历史题材,不难看出,他的油画风格,受弗拉芒格影响较大。

然而,徐悲鸿最为后人所熟知的当属画马。他画马多数为水墨,少数着色,亦略施淡色,突出水墨效果。所画马多为立马、奔马,而少画卧马,多画瘦骨嶙峋的战马,而很少画膘肥体壮、养尊处优的马;所有的马都没有马鞍和缓绳,它们在宽广的原野上狂奔,坚韧、奔放、骁勇、英姿飒爽,具有人格象征意义。其中,以悲壮为基调的驰骋沙场,或渴望驰骋沙场的战马,这类作品数量最多。[2]最为知名的当属《八骏图》、《春山十骏图》。然而,天不假人,原本迎来艺术创作第二个高峰期的他,58岁那年,却因脑溢血而离世。

众专家批判:徐悲鸿究竟是大师还是小丑?

徐悲鸿的油画不是一般差,而是非常的差,连构图、色彩、调子、主次、空间等油画的基础要素都不具备。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12 08:28
3、三次尝试改良中国画:风格稳定后变化不大

谈及徐悲鸿的艺术之路,徐建融指出,20世纪的画坛,在美术界造成最大影响也最具争议性的画家,莫过于徐悲鸿,而影响与争论最集中的问题,莫过于中国画的“改良”。[3]

为何?结合着徐悲鸿自身对中国画的理解、进而融入创作,不断尝试着求变谈起。约1919年前,划为第一阶段。从这一时期的画作来看,徐悲鸿的画法基本上是采用水彩、水墨加勾线。水彩画法是以色彩和光影为主要造型手法,同时采用中国画的笔线勾勒轮廓,强化质感,这种画法也是那一时期较为常见,且也被大众所喜欢的一种中西融合画法。20世纪许多画家如方人定、李可染等,都曾采用过这种方式绘画;第二阶段,从1925年至1931年间,徐悲鸿留法后期至归国之初,主要画作集中在油画与素描上,中国画创作不多。从这时期的作品可见,画风明显发生转变,开始向中国画传统回归,属于向成熟的过渡期阶段。其代表作有《渔夫》(1926年),该画完全采用了传统绘画方式,线条流畅,没有水彩的光影,背景亦有留白,人物形象并非写生,而是来自传统中,再看题款亦是传统方式。不过,这幅画作里则有任伯年绘画风格。徐悲鸿一生最为崇拜的人当属任伯年。而归国后,其画风里有任的影子,亦不难理解。在花鸟等动物题材上,徐悲鸿则开始向水墨大写意的方向转变。如《竹》,画中竹的构图及笔法,皆从传统中来,包括题句“一卷石,数片竹,无他志,志已足”,也与传统文人画一致。

我们不妨将这时期,称为徐回归传统的阶段。为什么这样讲呢?留学前,那种水彩加勾勒的画法,他自我发现,那种粗糙、水平尚佳,且不中不西的画法,似乎不适合自己,因此采取了“以退为进”的办法,进行改良。因此,到了1931年后,即第三阶段,徐悲鸿对中国画探索,逐渐走向成熟,其标志性的转变在于摹仿传统绘画的痕迹逐渐消失,早期的水彩画法更是被淡去,在自然融入一些西画因素外,有了自己的创新画法,其个人画风也清晰起来,并走向成熟期。[2]由于徐反复倡导描绘重大历史题材、弘扬民族精神的现实主义艺术,因而这一时期创作出了不少代表画作。观看这一时期的画作,为人们所熟知的人物画,如《九方皋》(1931年)、《船夫》(1936年)、《愚公移山》(1940年)、《田横五百士》(1940年)等。而在他的改良相对成熟后,即样式风格稳定后,就没有再大的变动,后期只是在不断地强化它,保持稳定状态。


众专家批判:徐悲鸿究竟是大师还是小丑?

徐悲鸿的国画被业界笑话为画水墨素描,即最差的写意画家水平,这些东西是宋代文人画的基本常识,学术界认为徐悲鸿落后于中国美术进程700年。

作者: 夺标    时间: 2016-2-12 08:29
4、徐倡导“以素描为一切造型艺术之基础”,被认为误导了中国画的传统

在梳理有关徐悲鸿研究时,亦发现,关于徐的研究资料最多,近百篇文献、超过了800篇的文章。这不禁令人深感,徐悲鸿这三个字,短暂的一生,究竟承载着多少争议与追捧?细数历数名家批判声音,其中不乏重磅级人物,如潘天寿、傅雷、吴冠中及苏立文……不过,对于徐在美术教育影响及贡献,邵大箴客观认为,徐给中国近代美术输入了新鲜血液,使之朝气蓬勃,那是成果卓著的。[4]

最大胆批判徐悲鸿的当属苏立文,他直言, 他(徐)可能是一位热情的爱国者,一位忘我的教师,但是对一个画家来说,说到底唯一的一件事——绘画自身,他却缺乏刘海粟、林风眠那样的热情和虔诚。因此,他的作品几乎仅仅止于合格而已[2]……吴冠中则更是毫不客气地批判,徐悲鸿的国画“改良”。他认为,徐悲鸿是完全反对西方现代绘画的。他的观点要写实的,不写实的东西他就看不惯,公开反对现代的绘画。

不过,徐建融从较平缓的角度方面指出,传统派诟病他的写实论和素描观,即徐倡导“以素描为一切造型艺术之基础”,他们认为他误导了中国画的传统;而现代派又诟病他的写实论,是以不写实应取代写实、不写实为艺术、写实为工匠的立场而斥徐为“美盲”,他们甚至认为,徐悲鸿的国画“改良”妨碍了现代美术的进程。但从创新的角度来讲,徐悲鸿的现实主义和写实主义,实际上是当绘画走上了一条有可能解构自身的创新道路之后,要求重新走回到业已经过千余年发展所形成的本质大道。即使在多元化的今天,它也是不容遗弃的一元。而至于他的素描论,徐并没有讲素描是中国画的全部,而不需要笔墨。[3]他还表示,徐悲鸿当然有不足,有缺陷,因为他是人,而不是神。


众专家批判:徐悲鸿究竟是大师还是小丑?

单看画,徐悲鸿是很差的江湖画家水平,解放前巧妙周旋于国共2党之间获利,解放后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残酷打击黄宾虹等真正的国画大师。

5、名家点评

尽管他的技术革新对中西绘画是一种贡献,然而他不是第一流的艺术家。他的绘画,不论是水墨画或是油画,少数风景画除外,很少给人以意想不到的惊喜感,或者一种视觉的内在紧张感,甚或是一种愉悦的美感。 ——苏立文

徐悲鸿和他的画派不是没有缺陷和不足的。这些缺陷和不足,一方面是由于他个人的局限(在艺术趣味这个问题上,容许偏爱,这偏爱既是艺术家常常具备的品格,而又是一种天然的局限);另一方面是时代的因素造成的。 ——邵大箴

徐悲鸿可以称为画匠、画师、画圣,但是他是“美盲”,因为从他的作品上看,他对美完全不理解,他的画《愚公移山》很丑,虽然画得像,但是味儿呢?内行的人来看,格调很低……审美的方向给扭曲了……苏联的东西还是二手货,从欧洲学来的。这些东西来了以后,把中国的审美方向影响了。 ——吴冠中

本版参考文献如下:

[1]苏立文《20世纪中国艺术与艺术家》

[2]华天雪 《徐悲鸿的中国画改良》

[3]徐建融 《徐悲鸿的艺术观》

[4]邵大箴《夜读,<徐悲鸿研究>兼谈写实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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