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T中文网：拉法兰：世界陷入领导力角逐，寻求共赢才是正途

大千世界

　　法国前总理拉法兰接受FT中文网的专访，分析中国、美国、欧洲之间复杂的博弈，以及产生分歧背后的深刻原因。

　　


　　2018年8月22日 06:00 FT中文网策划编辑 戈扬

　　2018年，恰逢中国与欧盟建立全面战略伙伴关系15周年，法国前总理让-皮埃尔•拉法兰（Jean-Pierre Raffarin）受邀成为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戴高乐全球领导力教席教授，并来到中欧上海校区分享了对领导力的理解感悟，他还从政治家的视角对中、法、美三国的领导哲学做了深刻的分析和对比。


　　拉法兰于2002年到2005年在希拉克内阁担任总理一职，是法国资深的政治家。但与传统的法国政坛精英阶层不同，拉法兰并不是毕业于法国政治家的摇篮——巴黎政治学院，而是毕业于培养企业家和商人的巴黎高等商学院。拉法兰一路从商，后进入政坛，是一位“商学院毕业的政治家”。此外，拉法兰是访问中国次数最多的法国政坛领袖之一，他还是2003年中国“非典”期间，唯一按计划访华的国际政要。


　　FT中文网在上海对拉法兰进行了专访，探讨他对今天世界局势的理解和洞察，并分析中国、美国、欧洲之间复杂的博弈和产生分歧背后的深刻原因。在拉法兰看来，全球正在陷入一场对领导力的角逐之中，重要经济体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未来世界经济的主导者和引领者，而各国对领导哲学的不同理解，更加剧了分歧和竞争。今天的世界秩序已经无法满足新的国际形势，各国应该在充分尊重不同文化、理念的基础之上，建立一个新的国际合作、对话的多边机制，而不是在不断冲突和摩擦之中，加剧分歧和单极化，滑向贸易战、甚至是真正的战争之中。


　　以下为访谈实录：


　　


　　法国前总理拉法兰：全球进入了一个政治强人的时代吗？


　　FT中文网：全球政治目前处于一个很动荡的阶段，您如何看全球政治和中美贸易摩擦？


　　拉法兰：我觉得特朗普总统要为发动这场贸易战负重要责任。他使用了“战争”这个词，因为他试图打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对于很多经历过残酷战争的人们来说，“战争”这个词会让他们回忆起曾经非常痛苦的记忆。


　　而且特朗普总统单方面掀起这场战争，实际上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它会使各个国家的关税上升、价格上涨、投资下降，美国经济以及美国民众的生活也会因此受到影响，他们也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


　　我知道，特朗普总统考虑到国内的支持率和今年11月份即将到来的中期选举，他需要采取这样的措施。但无论如何，他的行为都对世界经济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FT中文网：您是否认为全球已经进入了一个政治强人领导世界的时代？这个情况对民众来说是好还是不好？


　　拉法兰：与其说世界进入了一个政治强人领导的时代，我更愿意称之为世界进入了一个需要重建秩序的时代。特朗普的做法对普通人而言，是非常不利的，尤其是考虑到非洲不发达国家的人民。每个国家都有低收入人群，他们的生活因此会被迫变得更加糟糕，这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国家做出的事情。就像法国总统马克龙建议的那样，世界需要建立一个新的秩序，要改革世界贸易组织，进行新的国际谈判，但这些贸易和和谈判都必须以双边的对话机制为基础，大家能够共同参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味地单边加剧紧张趋势。


　　FT中文网：特朗普是一个特立独行的领导人，面对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我们怎么样跟他谈判？您有什么建议？


　　拉法兰：事实上，我并不觉得特朗普很特别。在美国，领导力是关于创新、改变和胜者为王的逻辑。美国的领袖往往是愿意承诺与改变的人，特朗普也是在寻求新的突破和改变。


　　我们需要做的是促使特朗普总统改变自己的决定，需要促使美国民众或美国议员们说服特朗普改变他不正确的决策，特别是关于伊核协议及退出巴黎协定这两大问题。


　　还有，我认为法中之间有很多事情可以合作。比如可以在G20峰会上，或者是在联合国安理会上统一立场，使其他国家逐步参与进来，作为抑制美国决策的力量。


　　FT中文网：您在演讲中提到，亚洲的领导者和以欧美为代表的西方的领导者其实在领导风格上不尽相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该如何步调一致，把内部问题解决好，更好的应对美方政策？


　　拉法兰：因为各国文化、历史不同，各个领导人表现出不同的领导方式。想要进行深入、务实的国际合作，关键是找出比较好的合作话题。比如说中法联合投资英国核电项目实际上就是非常好的一种合作方式；再比如说，中国的“一带一路”建设也是非常好的国际合作机会，随着重要项目陆续落地，带动了各国经济发展，创造了大量就业机会。通过这种利益共享的合作方式共同捍卫我们的立场、理念和企业，从而使得大家能够坐下谈判，避免战争的爆发。


　　今年11月份，上海即将举办首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这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合作契机。中国应该把对自己友好国家的企业请到上海，实际通过具体项目的交流，逐步减少贸易战的压力。当然，有一点我们也要认识到，中法虽为友好国家，但做生意的时候还是会互相竞争，这无法避免。


　　FT中文网：从中国角度来看，美国和欧洲历史上就有渊源，它们之间的关系走得也更近，跟中国的关系似乎更远一些。在中美贸易战的情况下，欧洲的位置其实很微妙，你如何看这个观点？


　　拉法兰：实际上，欧洲和美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美利坚合众国实际是由欧洲人民建造成立的，而且两次世界大战过程中，欧洲和美国之间也建立了非常友好的关系，特别是1944年的时候诺曼底登陆，是见证法美友好关系的重要时刻。最近几年，我们发现美国对欧盟的政策越来越不那么友好，特别是在金融债务危机的时候，反而是中国给了法国大力支持，而美国和华尔街反而起到相反作用。


　　实际上，我觉得特朗普总统对以前的“老盟友”根本不放在心上，从他在很多事情上的态度就可以看的出来。比如，我们法国人不得不因为美国要制裁伊朗，被迫关掉在伊朗的工厂，这件事情在法国内部引发了很多对美国的负面声音。类似于这样的问题在不断积累，而且从我个人的观察来看，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也逐渐开始分解。所以我认为我们目前面临的是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时期，这是个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完成的历史转折时期。原来法国一直把眼睛盯住西方，而目前我们的眼睛要逐渐关注东方，特别要关注亚欧大陆。


　　FT中文网：你认为今天的国际政坛，是否处于一个“领导力危机”之中？您觉得可以用“危机”这个词来形容吗？


　　拉法兰：我个人并不认为现在处在一个领导力的危机时期，当今时代缺乏的是各国领导人间沟通协调及全球治理机制。我认为中法对世界的看法是相同的，我们都认为这个世界不应该是一个由单级而是各个国家共同协商构成的和平世界。我觉得中国和法国可以做一件比较有意义的事情：即建立一个多元的世界、互相尊重对方的谈判体制，建立一个新的世界秩序。


　　FT中文网：接下来想问关于领导力的一些问题。我在读你推荐的《权力的48个法则》，这让我想到了尼可罗•马基亚维利的《君王论》。你觉得这两者有什么相似的地方？您从这本书里面汲取到了哪些让你成长的养分？


　　拉法兰：欧洲文学，特别是中世纪的意大利文学中，很有多关于领导力的作品，比如你提到的马基亚维利的《君王论》。就像我之前提到的，每个国家的文化、历史不同，对领导力的理解存在着各种差异。我不仅读欧美的领导力著作，包括中国的一些思想家，比如说孔子、老子、韩非子等，他们的作品我也会研读。


　　通过这些著作，你就能够追溯到这些国家领导力和权力的核心来源。马基亚维利的《君王论》主要讲的是如何守住自己的政权；美国人热衷探讨如何夺取政权，中国人则是在思考如何正确使用权力，这就是差异。因为在这些不同著作里，你可以读到中国人讲究政治的智慧，法国则是强调英雄的领导力、史诗般的历史感，而美国则充满咄咄逼人的味道，一种强烈的取胜意愿。


　　在这些著作里，我最喜欢的是戴高乐将军关于领导力的论述。当然，还有韩非子的《王权论》这本书。


　　FT中文网：您对中国文化理解很深，您怎么看孔子的治国之略？


　　拉法兰：我个人认为，执政者行使权力的大政方针的变化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快，实际上中国政治体制或中国国家治理的原则从很多方面来说还是沿袭了中国的传统：既能够呈现出现代性，也体现了对历史的尊重。我觉得孔子提出了一种理想式领导力的理论，尤其是他所处的时代——群雄割据、战乱纷争的战国时代，孔子提出了“统一”的概念。必须要指出，孔子的思想对于中国日后提倡团结统一的理念，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FT中文网：您在演讲中提到，戴高乐将军的领导力其实和中国东方的领导者的领导力表现出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说神秘主义，比如说低调务实等等。能否再给我们对比一下，法式领导力和中式领导力之间的异同？


　　拉法兰：戴高乐将军认为领导必须要有威望，因为威望可以带来一种权力；他同时还希望领导必须要得到人民的信任。所以戴高乐将军主张的领导力包括谨慎、不多说话，保持一定的神秘感等，此外，他还很强调个人的道德，这些实际上都和孔夫子的理论不谋而合。


　　FT中文网：未来领袖的培养也很重要，您怎样看待以中欧国际工商学院这样的精英教育对于领导力的培养、对于世界政治或者经济的推动作用？


　　拉法兰：《小王子》的作者、法国作家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说过一句名言：爱情不是终日彼此对视，而是共同瞭望远方，相伴前行。


　　我觉得，像中欧国际工商学院这样的国际化商学院是非常适合培养未来领袖的地方。来自世界各国的学生，比如亚洲学生、欧洲学生等，他们在充分尊重各自的文化的基础上相互学习、和谐相处，共同寻找世界发展的道路。我认为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不仅是中国也是世界最好的商学院之一，你们会看到，有朝一日某个大国的总统或主席将从这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