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T中文网： 德国的债务冒险

华盛顿人

　　张冬方：这些年来，德国一直极为执着地实行以收支平衡为目标的“黑零”财政政策。而如今德国即将融入高负债的全球大家庭。




　　2020年5月21日 16:19 张冬方 为FT中文网撰稿


　　德国财政部长朔尔茨（Olaf Scholz）上周公布了一个历史性的坏消息：年年增长的政府税收今年将出现断崖式下跌：比去年的预测减少980亿欧。到2024年，比预测减少3159亿欧。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大的窟窿。


　　而支出方面，为抗疫和挽救疫情冲击下的经济，德国准备了近1.2万亿欧援助资金，这个庞大的数额代表了德国去年GDP的三分之一。为此，联邦政府突破了基本法中“债务刹车”条款的限制，计划今年新增债务1560亿欧。这是德国自2014年以来首次新增债务。


　　这些年来，德国一直极为执着地实行以收支平衡为目标的“黑零”财政政策，而作为昔日“黑零”继承者和捍卫者的朔尔茨，这次却突然宣称，“不要小手小脚，而是大手大脚地花。”他对今年负债率的预估是75%。一些经济学家认为，2021年该比重甚至会达到80%。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得数据则乐观些，2020年德国负债率为68.7%，财政赤字占GDP5.5%，2021年负债率为65.6%，财政赤字为1.2%。这应该没有将六月即将出台的另一项经济一揽子计划纳入计算范围之内。德国债务时钟此时显示，债务以每秒6972欧元的速度在增长，人均负债为23859欧。德国“黑零”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政策至此打破了。


　　德国即将融入高负债的全球大家庭。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各国为抗疫和复苏经济采取了规模约达8万亿美元的财政行动。今年美国负债率会上升至131.1%，意大利至155.5%，希腊超过200%，欧元区为97.4%，而债务冠军日本则为251.9%。宛如一派战争场景。中央银行们也不遗余力扩大债券购买计划，欧洲央行准备了7500亿欧元的大流行病紧急购买计划（PEPP）。


　　其实，在疫情之前，世界的债务水平已经积重难返。据欧盟委员会，自2008年以来，美国，日本和欧元区的公共债务增加了53%。


　　那么，高债务会带来多大的风险？德国将怎样削减这些债务？谁最终为这些买单？


　　对于这些问题，经济学界大概分为两派：胜券在握的进取派和如履薄冰的保守派。前者认为，在全球低利率趋势下，政府几乎无需偿还利息。倘若经济增长率高于利率，债务会自动得到削减，所以主张举债投资或降税。而后者则认为，扩大财政赤字在非常时期是必要的，但从长远来看，减少公共债务才是经济快速发展的前提。关键问题不是债务有多高，而是经济对债务的承受能力有多大，而起关键因素的利率，到底是高还是低，机率平分秋色。


　　两派即使各有主张，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举债似乎成了全球疫情危机下稳固经济的不二之选。德国的很多经济学家都属于进取派。“经济五贤人”之一费尔德（Lars Feld）认为德国负债率即使到达80%或者90%，德国仍然能够应付。


　　负债率80%或者90%对德国意味着什么？


　　近十年以来，德国严格遵守“债务刹车”条款，努力实现结构性赤字占GDP比控制在0.35%以内，2020年无新增债务的目标，保持着欧元区恪守财政纪律的模范生形象。2014年，德国四十多年来首次无新增债务，接下来的六年连续实现财政盈余，稳步进入“黑零”时代。国家负债率十年来也几乎年年下降，2010年尚处于历史新高81.8%，2019年则下降至59.8%，至此17年以来首次低于《稳定于增长公约》所规定的60%的红线。


　　德国也不满足于仅仅身体力行，还试图将其推向世界。2010年，G20峰会曾在多伦多达成一致，2013年前赤字减半，2016年前减少政府负债率。然而，其他G7成员国的债务水平此后年年攀升，德国却成为削减债务的特例。


　　德国更不会放弃欧盟和欧元区。联邦政府认定无所顾忌的举债和懒散的财政纪律为产生欧债危机的根源，德国因此在欧盟和欧元区需做好财政退出战略的表率。但德国不仅严于律己，也要严于律人。2012年，欧盟27国里的25个成员国正式签署了《财政契约》（TSCG），即各国结构性赤字不超过GDP0.5%，债务占GDP比不超过60%，各国逐年削减债务。由此，德国的财政紧缩行动开始在欧盟范围内推行。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欧元区负债率于2019年下降至84.1%。然而，希腊债务占GDP比由2012年的159.6%上升至2019年的176.6%，意大利则由126.5%增至134.8%，法国由90.6%到98.1%。而德国真的从81.1%逐年削减，一直到低于60%。


　　德国成了全球低利率时代拒绝高债务的那个另类，而以收支平衡为目标的黑零政策在德国国内也一直饱受诟病，仿佛那只不过是执政党的执念。而今，危机突然降临，那个坚守多年的不能逾越的60%的红线，变成一定会逾越。不过，“债务刹车”条款的例外情况是，在自然灾害或者不可抗力的情况下，可以突破上限，增加债务。如何保持收支平衡，一夜之间变成，如何应对高债务。


　　经济学界预测了处理高债务的几个情景，其中，放任债务野蛮生长不符合德国的财政政策传统，也体现不出代际公平，而增加财政收入或减少支出实现财政盈余，以削减债务，在这个非常时期已无法实现。被寄予厚望的药方就是，在债务下保持经济增长，且增长率高于利率，这符合进取派的预期。德国经济研究所（IW）所长胡特（Michael Hüther）认为，低利率将持续至2050年，德国应当利用此大好机会大规模投资。


　　这些年来，德国严苛的财政表现赢得资本市场的信任，使德国成为欧洲最大的避风港，也使得其能以低成本甚至负利率进行借债。2009年以来，德国10年期国债收益率一直下降，并在2016年滑至负数，就这意味着，德国借债不仅没有成本，甚至有收益。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首席经济学家罗格夫（Kenneth Rogoff）称德国的财政政策为“智慧债务管理”。德国经济近些年稳定增长，财政健康运行，一直以来的紧缩政策，成了今天不幸中的幸运：为应对疫情积蓄了抵抗力。新冠危机前夕，朔尔茨曾在回应对黑零政策的质疑时表示，放弃财政赤字是应对未来危机的预防措施，为举债赢得回旋余地。不曾想，这个“未来危机”一夜之间席卷全球。


　　德国经济部长阿尔特迈尔（Peter Altmaier）也强调过德国经济的抵抗力和巨大的自愈能力，因为这曾经在金融危机期间体现过。他承诺，德国的债务水平将在2023年开始逐渐恢复。


　　确实，在全球经济低迷的金融危机期间，德国经济出乎意料地逆势增长。2008年，德国经济大幅衰退5.7%，而一年后蹿升4.2%，之后虽磕磕碰碰，却始终保持了增长态势。


　　今非昔比。虽然欧洲央行大力购买欧元区国家国债，虽然利率处于历史新低，但这次经济受到的冲击更大，受冲击的范围更广，而疫情何时结束，也不得而知。况且，这次受疫情冲击最大的南欧国家，一来公共债务居高不下，二来这些年来经济几乎没有实现增长。其他国家若不能顺利从冲击中恢复过来，势必影响到以出口为导向的德国经济。德国经济自愈能力再好，对危机的抵抗力再强，举债成本再低，也无法独善其身。


　　前段时间，由法国和意大利等南欧国家倡议将债务共同化的“新冠债券”，却被以德国为代表的北部国家明确拒绝，这让欧洲经济复苏的前景更加扑朔迷离。5月18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总统马克龙终于担起欧盟经济火车头的责任，共同倡议设立规模5000亿欧的欧洲经济复苏基金，提议由欧盟出面举债，并在未来的欧盟财务预算中偿还该款项，而受疫情冲击严重的受资方无需还款。这是作为欧盟预算最大出资方的德国第一次接受如此形式的借贷。


　　该倡议独立于欧盟先前已出台的5400亿欧援助计划，也不同于新冠债券，可以算是“新冠债券”低配版，而默克尔是这场拉锯战中更大的妥协方，这对于本身财政储备不足的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国则是个好消息。然而，该倡议需要取得27个欧盟成员国一致同意才能通过。以奥地利和荷兰为代表的北部国家已经就其拨款而非贷款的性质提出了反对意见。而德国国内阻力也不小：德国会不会不堪重负？


　　后疫情时代，德国必将负重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