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金融时报》: Lex专栏：审视奴隶贸易——英国有债要偿

寒冬开梅

　　1833年英国为废除奴隶制而补偿给奴隶主的2000万英镑，比市场价少了3000万。5000万英镑相当于当时英国GDP的12%。





　2020年7月8日 15:25 英国《金融时报》 Lex专栏 伦敦报道


　　希拉里•比克尔斯(Hilary Beckles)回想他小时候，“看到一个15岁的白人男孩骑着马赶着100个黑人到种植园干活是很正常的”。在前英国殖民地巴巴多斯，奴隶制的这类社会和经济遗产是不可逃避的。然而在英国，西印度大学(University of the West Indies)校长希拉里爵士表示，这些遗产被“藏起来了”。


　　为了响应“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运动，英国企业正摸索着面对自己欠下的一个历史债务：为了利润对逾百万非洲人的制度性奴役和虐待。争取赔偿的长期努力目前正在取得进展，希拉里爵士是这一运动在加勒比海地区的领导者之一。要想匹配奴隶贸易及其相关产品所产生的利润，最起码也将需要逾十亿美元的补偿。


　　赔款的依据不仅有历史性的不公，还有一个信念：对非洲奴隶的剥削过去为英国经济做出了重大贡献，现在还在继续通过肮脏的资本为英国经济做出贡献。本文审视了这份可耻的遗产的规模。


　　奴隶制无疑帮助了爱德华•科尔斯顿(Edward Colston)发家致富。他是皇家非洲公司(Royal African Company)的成员，该公司在17世纪拥有非洲奴隶贸易在英国的垄断权。不久前前，示威者将他的雕像扔进了布里斯托港。多年来这个雕像一直是个尴尬的存在。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死于明尼阿波利斯警方之手所引发的全球“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议活动，让这个雕像在一个多元化、现代化的英国城市显得格外刺眼。


　　帝国烟草(Imperial Brands)——这家价值140亿英镑的公司的前身包括贩卖北美奴隶种植园烟草的布里斯托尔烟草零售商Wills——表示：“科尔斯顿雕像的拆除对布里斯托尔来说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时刻……要求人们就歧视和不公正展开一场截然不同的、更为紧迫的对话。”


　　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创建的一个数据库显示，许多大银行和企业都有自己的“科尔斯顿”，或者帮助过像他这样的人。一些今天仍活跃的企业或其前身机构的老板们，分享了——或为客户经手了——2000万英镑的国家赔偿。1883年为了废除奴隶制，这笔钱被支付给奴隶主。英国财政部直到2015年才支付完由此产生的债务。


　　在该数据库见诸报端后，一批金融机构和公司发布了承认书和道歉声明。其中包括英国央行(Bank of England)、劳埃德银行集团(Lloyds Banking Group)、苏格兰皇家银行(RBS)以及富而德律师事务所(Freshfields)和Farrer律师事务所。


　　伦敦劳合社(Lloyd's of London)——这家保险交易所曾为贩奴运输提供保险——和酒吧连锁Greene King也作出了道歉，承诺会为代表黑人、亚洲人和少数族裔社区的团体提供资金支持。它们会支付赔款或者之类的补偿。格拉斯哥大学(University of Glasgow)和牛津大学万灵学院(All Souls College Oxford)都接受过奴隶主的捐赠，它们已经设立了补偿项目。


　　由于这些赔偿暗示着现在的人对历史暴行的愧疚，因此备受争议，且遭到许多商界和政界保守人士的强烈反对。但活动人士表示，奴隶制产生的资本至今仍在英国的资产负债表上。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座剥削的纪念碑，比那些早已死去的奴隶贩子的雕像更显眼。他们主张这些财富中的一部分应用于帮助那些因种族主义而依然处于弱势地位的人，种族主义过去一直被用来为一项不正义的产业辩护。


　　“英国享受了200年的免费劳动力，”希拉里爵士说，“英国有笔债要偿。”


　　为劳动力计价


　　英国人最早开始将非洲奴隶运送到新大陆的种植园是在16世纪。这一所谓的“三角贸易”在18世纪达到顶峰，科尔斯顿之流的商人用伦敦、利物浦和布里斯托尔运来的货物，在西非购买奴隶，运往英属西印度群岛，这些奴隶中约有三分之一会死于这段可怕的航程。船只载满了西印度群岛的糖、美洲的烟草和棉花后又返回欧洲。


　　大约200万非洲人被这样运走，占大西洋奴隶贸易的六分之一。按今天的货币计算，每个奴隶的成本约为6000英镑。种植园奴隶的死亡率很高。例如，在抵达英格兰教会(Church of England)位于巴巴多斯岛的科德林顿庄园(Codrington Estate)后3年内，每10个人中就有4个人死亡。他们忍受着过度劳累、饥饿、残酷的惩罚和性虐待。


　　伦敦大学学院英国奴隶主遗产项目(legacy of British slav- ownership project)前负责人尼克•德雷珀(Nick Draper)称种植园是一个个利润“同心圆”的圆心。哥德堡大学(Gothenburg University)经济史教授克拉斯•朗贝克(Klas Ronnback)在2018年的一篇论文中估计了三个这类同心圆的规模。根据他的计算，到1800年，仅三角贸易就创造了英国国内生产总值(GDP)的5.7%。加上种植收入，这一数字升至7.9%。所有与奴隶相关产业产值占英国总产出的11.1%。在英国经济仍为国内农业所主导时，这一数字是非常可观的。


　　三角贸易对伦敦金融城尤其重要，伦敦金融城通过三角贸易扩大了其国际影响力。伦敦金融城的头头脑脑强烈反对在大英帝国内部废除奴隶贸易，废除奴隶贩卖法案最终于1807年通过。


　　1833年奴隶制的废除为奴隶的商业价值提供了另一个基准——即后来支付给奴隶主的2000万英镑补偿。


　　德雷珀表示，这比赔偿委员会(Compensation Commission)根据19世纪20年代市场价格计算的约80万名奴隶的价值少了3000万英镑。5000万英镑这个较高的数字，可视为体现了获得解放的奴隶的无偿劳动的应有价值。读者们可能会对人类自由居然能明码标价感到震惊。但一些赔款运动人士认为，奴隶劳动力的价值是衡量奴隶制度对被奴役者成本的一个标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衡量这5000万英镑在今日的价值。乘数的选择是很敏感的。乘数越大，对英国欠仅那一代奴隶的后代的债务————的认定数值可能就越大。


　　同时，长期通胀计算也受到可比性问题的困扰。在1833年，鼻烟是一项生活支出，而智能手机的通话时间却不是。即便如此，5000万英镑转化为现代货币是60亿英镑，而这60亿英镑代表了1833年释放的加勒比奴隶的劳动能力的基本价值。


　　根据英国央行的统计数据，这5000万英镑相当于英国当时GDP的12%。英国央行行长塞缪尔•希伯特(Samuel Hibbert)及其同事当时索赔了42065英镑（相当于今天的550万英镑），以补偿他们自己及他们的客户。到2019年，英国GDP的12%是2640亿英镑。


　　那么当时支付的2000万英镑的实际投资回报如何呢？赔款运动人士声称，奴隶制为工业革命提供了资金。伦敦大学学院的数据库就有一些直接投资的证据，比如前奴隶主们曾投资英国大西部铁路(Great Western Railway)。另一部分奴隶财富的受益者凭借这些财富无须工作就能舒适地生活。其中最富裕的那帮人建造了豪宅，比如约克郡的哈伍德宫(Harewood House)——现在由一家年营业额达300万英镑的慈善机构运营。但如果你假设，在实际支付的2000万英镑赔偿中，有一半实现了相当于将收益再投资的公司债券的投资回报，那么它在今天的价值将达到1500亿英镑。


　　价值数万亿美元的债务


　　美国的活动家计算出的对非裔美国人的赔款数字要大得多，1865年约400万非裔美国人获得自由。杜克大学(Duke University)的威廉•达里蒂(William Darity)及同事A•柯斯汀•马伦(Kirsten Mullen)在最近为智库罗斯福研究所(Roosevelt Institute)撰写的一份报告中指出，“21世纪对黑人赔款的底线可能在10万亿至12万亿美元之间”。他们表示要消除黑人和白人家庭之间的平均贫富差距就是需要这么庞大的数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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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不可能轻易筹集到相当于其年度GDP一半的资金，并将其交给一个公民群体——即使它想这么做。但在美国，赔款的想法正慢慢获得主流政治的接受。民主党11月总统大选的候选人乔•拜登(Joe Biden)说，他将支持向非裔美国人和美洲原住民支付赔款，只要研究表明这是可行的。

　　在英国，奴隶制补偿问题对企业的紧迫性要大过对政府的。当加勒比国家在2015年提议召开峰会讨论赔偿问题时，时任保守党首相的戴维•卡梅伦(David Cameron)表示，最好“向前看”。

　　要求赔偿的呼声往往被英国中右翼评论人士斥为具有分裂性和误导性。智库Civitas的首席执行官戴维•格林(David Green)表示：“我认为政府或企业不应该赔偿任何人。”他补充道，“今天的人不可能为150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负责。”他认为，对少数族裔项目的支持将不可避免地偏离初衷，因为会有一些受益者的祖先没有被奴役过。

　　亚当斯密研究所(Adam Smith Institute)研究主任马修•莱什(Matthew Lesh)认为：“我们的绝大部分繁荣都跟奴隶制没有关系。”他认为，推动工业革命的是创新，而不是前奴隶主的投资。伟大的经济学家亚当•斯密(Adam Smith)不仅因为奴隶劳动是不道德的而反对奴隶制，他还认为劳动者缺乏激励导致奴隶制生产率低下。

　　然而，据种植园历史学家、西印度大学特立尼达校区人文学院院长希瑟•卡托(Heather Cateau)称，记录并不支持史密斯的观点。

　　她说，18世纪上半叶，糖业种植园的利润率常常达到两位数。直到白人种植园经理熟练掌握了中饱私囊的手段，利润才开始直线下降。“有些经理装进自己兜里的钱比种植园主挣的还多，”她说。

　　和解的努力

　　不管怎么说，英国人从奴隶制中赚了很多钱。其中大部分资金仍在我们手中，通过房地产、贷款资本或股权等多种交易被洗白。英国四家大型商业街银行都是通过合并形成的，合并的对象包括曾参与奴隶贸易的银行。

　　赔偿有多种方式，最简单粗暴的一种就是给奴隶后代开支票，这种方式将制造分裂，而且难以管理。但长期为加勒比海赔偿运动奔走的英国神学家兼主持人罗伯特•贝克福德(Robert Beckford)表示：“我不认为有人在寻求面向个人的现金施舍。他们寻求的是公平，是弥补没有机会的那段历史的可能性。”

　　贝克福德教授在伯明翰女王基金会(Queen 's Foundation Birmingham)任教，他建议英国的企业受益者们进行道歉，公布历史记录，并参与“修复过程”。这将包括对加勒比国家和黑人社区团体的财政支持。新一代的活动家们正在为这些要求添柴加火。

　　贝克福德教授说：“在牙买加奴役我家族的那个家族……1840年破产，因此赔偿没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在巴巴多斯有一个克莱兰种植园(Cleland)，希拉里爵士小时候给在这里干活的亲人送过饭。这个种植园属于坎伯巴奇家族(Cumberbatch)，该家族最有名的后裔是一位好莱坞演员。希拉里爵士希望贝内迪克特•坎伯巴奇(Benedict Cumberbatch)——曾主演奥斯卡获奖影片《为奴十二年》(12 Years a Slave)——以及伦敦大学学院数据库中所有与奴隶制有关联的企业的老板们，能专门去一趟加勒比海，看看那里的人们现在是如何生活的。这位演员承认他的家族有着“见不得人”的过去，并公开反对种族主义。

　　贝克福德教授希望有关奴隶制遗产的讨论应带来和解而非分裂。他说对英国来说，奴隶制一直是“那个家里没人愿提起的恋童癖叔叔”。经过近200年的拖延，它终于成了一个社会激烈辩论的话题。

　　Lex专栏是由FT评论家联合撰写的短评，对全球经济与商业进行精辟分析

　　译者/何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