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门店握手：让历史告诉未来

4月27日，朝鲜领导人金正恩跨过朝韩军事分界线，在板门店韩方一侧的“和平之家”与韩国总统文在寅举行了历史性的会晤，这是继2000年、2007年之后，朝韩两国领导人间首次握手，也是朝韩分治以来朝鲜领导人首次进入韩国领土与韩国领导人会晤。

比“板门店握手”更令人瞩目的，自然是两国领导人会晤后联合发表的《板门店宣言》。宣言并不长，共计三条、十三款，其中最重要的条款，包括决定在2018年、即朝鲜半岛停战协定签署65周年之际宣布结束战争状态，“努力促成朝韩美三方会谈或朝韩美中四方会谈”，以及确认通过“完全弃核、实现半岛彻底无核化的共同目标”。此外还包括诸如建立和恢复各项联络及合作机制、分阶段裁军等条款。

正如许多观察家所指出的，握手总是美好的，握手之际响起的背景音乐主旋律是和平与无核化则更令人神往——问题在于，这一切究竟有几分可以真正期待实现？朝鲜半岛和平前景究竟能否乐观？

“以史为鉴，可知兴替”，明天尚未到来，我们不可能“穿越”，但昨天却已成为不可更改的历史。

让我们先看看“握手”：2000年6月13-15日，时任韩国总统金大中和时任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在朝鲜平壤举行了长达3天的首次北南首脑会晤，会晤的气氛融洽亲切，金正日以朝鲜民族传统的“对待尊长”礼节对待金大中，后者则报以极大善意，双方发表了《北南共同宣言》，释放了鲜明的共谋和平、发展意愿，建立了一系列双边互动机制；2007年10月2-4日，时任韩国总统卢武炫步行穿越“三八线”，然后乘车前往平壤与金正日举行三天会晤，两位“平辈”亲切握手、高调宣示共谋半岛和平及发展，双方签订了内容更加全面、丰富的《北南关系发展与和平繁荣宣言》，此后双边互动好交流一度更趋频繁，开城工业园区、金刚山旅游、京义线复通，以及朝鲜战争分离家属定期会晤等曾被寄托“助推和平和解”很大希望的项目也全面展开。

然后呢？从《板门店宣言》中许多条款正是前两次“握手”后所达成宣言中规定及曾不同程度开展的项目，就知道这个“然后”正应了中国先秦时的一句古话——糜不有始，鲜克有终。

再看看最敏感、最为人所关注的“无核化”。

早在2004年2月，“六方会谈”就达成“致力于无核化”的主席声明，2005年9月19日达成以朝鲜“放弃一切核武器及现有核计划”和美国“无意以核武器或常规武器攻击或入侵朝鲜”的《第四轮六方会谈共同声明》，2007年2月13日达成以朝鲜关闭并封存宁边核设施、申报并最终放弃全部核项目为主要内容的《落实共同声明起步计划》，同年10月3日达成《共同文件》，但仅隔两年朝鲜就退出了六方会谈（朝鲜第一次宣布进行的核试验更在2006年举行），2012年5月13日朝鲜把其“政治思想强国、核拥有国、无敌的军事强国”地位写入宪法，而朝鲜距今的最后一次核试验是去年9月3日举行的（第六次），距离金正恩“新正示好”（2018年1月1日）不到4个月，距离朝鲜宣布暂停核试验及导弹试验（4月21日）也不过半年多而已。

简单说，4.27北南“握手”所达成的“历史性成果”，在过去十多年间都曾“历史性达成”过，有些甚至不止一次，雷同的声明、宣言内容、“成果”一再被达成本身，就足以表明这些声明、成果，究竟有几分可靠度。

朝鲜半岛对峙双方契约性成果之所以如此脆弱，根本原因在于彼此间战略目标的尖锐对立，以及相互间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而这两者间又是相互作用的。

朝方和韩方所谋求的目标中都有“统一”，但“统一”的内涵却针锋相对，且双方还曾诉诸一场战争来谋求达到各自的“统一”目标，最终在大国介入下进入漫长的“不战不和”状态。如今朝韩在“板门店握手”后首次明确表明了谋求当年签署和约的意愿，这恐怕是在实力对比、地缘政治、大国政治和世界格局等因素综合作用下，唯一真正可能实现“历史性突破”的领域，即在大国首肯前提下朝韩双方由“不战不和”的停火状态，进入“罢战言和”的并存状态——这一新状态能平稳维持多久，则是另一个问题。

而在其它方面则并没有如此乐观。

朝方希望得到的“安全保证”不仅仅是“不侵犯”，更重要的是确保“白头山体系”的不可动摇，而这是韩方及其背后的美国不愿、说实在话也不能切实保证的；同样，韩、美方要求朝方放弃的某些东西，也被朝方认为可能动摇“白头山体系”而难以真正被接受。

很长一段时间里，“弃核”问题正是被朝方认定会动摇“白头山体系”，所以难以被接受，而“不弃核就言和”则被韩、美认为芒刺在背，同样无法接受，这就造成了哪怕达成某个“共识”、契约，也会很快被撕毁，而“共识”、契约的不可靠，又进一步让本就寥寥无几的双边互信加速流失。

说到底，朝方也好，韩方和美方也罢，都需要在朝鲜半岛问题上宣示本方的“胜利”（是通过强硬或怀柔手段“获胜”反倒不重要），此次“板门店握手”，朝方可以宣称“对方做出重大让步”——在本方并未真正弃核的情况下就接受许多条件，韩、美方也同样可以作此宣布——毕竟对方又开始说“弃核”了，都暂时交代得过，因此“阶段性成果”就又一次达成了。

朝鲜为了谋求“胜利”，付出了国际孤立和发展停滞的代价，在核试验“老套路”走入死胡同之际急需改弦更张；文在寅在国内面临“左右夹攻”的巨大政治压力，而特朗普则自上台以来一直被争议所包围，需要一个“重大政绩”为自己作背书，在这种情况下彼此间“要价”都会无形中降低，“握手”的达成度自然会高得多。

但这同样也是此次“握手”成果的脆弱之处。

不难发现，迄今为止朝韩最高领导人的三次“握手”都发生在执行“阳光政策”的韩国左翼领导人执政时期，而韩国政治版图的最大特色，一是左右分野，轮流坐庄，二是总统任期只有一任，且退休总统无一例外遭到后任清算。文在寅虽极力谋求修宪以允许总统连选连任一届，但从目前情况下几无通过可能，一旦他任满且韩国再度出现执政党的左右轮替，今天的成果会否重蹈卢武炫下台后人亡政息的覆辙。

同样，在美国国内，认同特朗普和朝鲜改善关系做法的政治家和政治势力始终是少数，这种“不认同”有些是出于政党政治的“拆台情结”，但更多则出于根深蒂固的政治立场。如前所述，特朗普在美国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始终不稳固，一旦出现任何风吹草动，“外交胜利”就很容易被渲染为“外交失败”，届时“握手”成果也必然受到冲击。

朝方同样如此。

由于前几年在渲染“核成就”、“强盛大国”时用力过猛，将这些“成就”和“英明领导”间联系过密，如今突然转向，要将弃核“包装”为比五、六年前写入宪法的“核成就”更伟大的胜利，恐怕有一定难度。不仅如此，历史证明朝方的一切让步都希望“早日变现”，一旦无法满足其变现数量、质量和速度的要求，其“翻脸不认账”的速度恐怕比风还要快一点。

无论如何，“握手”总好过握拳，和平的期待总好过战争的威胁。但对于“板门店握手”的历史意义不妨看得低一些——倘期望值不那么大，一旦出现蹉跌，失望也就不会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