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纳伦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与习近平在中国历史名城武汉举行会面。印度与中国的两位领导人彼此致以热烈问候，品茶聊天，林园散步。习主席表示他只有两次在北京以外接待到访外国首脑。而两次都是为了莫迪。不过，与其说此次会面展现了两个日益上升的亚洲大国之间的友好关系，不如说主要是突出了分歧。自2014年莫迪担任总理以来，中印关系大为恶化，尤其是去年在不丹边境附近的军事对峙后。双方都想要“重置”。
在两位领导人中间，莫迪的地位要弱一些。印度的经济规模小于中国，其军事力量更弱。新德里方面许多人担心此次峰会的潜台词是请求中国尽量避免插手边境事件，这可能会破坏莫迪明年争取连任。习近平显得更为自信，最近他的领导任期得到了无限延长。不过他的上升速度虽快，这位中国领导人在如何最好地管理自己新的全球影响力的复杂性上，也常常表现出不确定。
这种无处不在的不确定感也是美国外交政策思想家罗伯特•卡普兰(Robert Kaplan)《马可波罗世界的回归》(Return of Marco Polo’s World)的一部分，而这个书名的意思是一个新的、会让这位13世纪探险家有种奇妙的熟悉感的全球秩序出现了。人们普遍认为美国处于相对下降阶段，而中国、印度及其他新兴大国处于上升阶段。卡普兰的观点则更为复杂。他写道：“世界地图将越来越被一种新的中世纪主义所定义。”国家的力量将下降，而对“城市、帝国和部落”的忠诚将更加重要，就像现代民族国家在17世纪随着《威斯特伐利亚和约》(Peace of Westphalia)的签订而诞生之前那样。卡普兰写道：“世界由于科技进步变得越小，它看起来就越可渗透、越复杂、越让人难以抵挡，伴随无以计数的、看似难以解决的危机。”无怪乎即使莫迪和习近平这样强有力的领导人，也很难理解这个世界。
卡普兰这本书非常有启发地探究了一个即将到来的全球混乱时代。第一章尤其精彩，陈述了他的论点，出自他受美国国防部委托撰写的一篇论文。其他章节主要来自他之前在杂志上发表的文章，包括一系列对全球思想家的介绍，如哈佛大学(Harvard)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以及争议性的“现实主义”国际事务学者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现实主义认为世界是由焦虑的、自利的国家组成的“无政府主义丛林”，这基本总结了卡普兰的观点。他甚至专门用一章高度批判了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称这位美国总统的政策不配被归入该流派。
地理对卡普兰至关重要，历史也一样。他对伊朗和土耳其等悠久文明的未来持乐观态度，即使它们的经济不稳定。科技对于他认识即将到来的世界同样至关重要，既是因为科技对抗议者和恐怖分子的赋能，也因为它将大国拖入局部冲突，比如叙利亚的情况。季度增长数字、军事预算等其他因素，他则较少考虑。他从这一世界观中获得的想法存在争议，但很精彩。在他之前的著作《季风》(Monsoon)中，他创造了“珍珠链”这一比喻来形容中国环印度洋不断增加的海军基地。学者们对这一概念往往嗤之以鼻，称其没什么预言价值。但它仍得到外交官和记者的广泛使用，因为它恰好描述出大多数人认为的中国的意图：将其触角伸到印度后院。
在这本书中，马可波罗的形象勾勒出一个新的、扩大了的地缘政治竞技场。马可波罗穿越欧亚大陆的那条路通常被称为“丝绸之路”，虽然这个短语在19世纪才被造出来。卡普兰认为如今该地区将成为21世纪冲突的中心。他写道：“随着欧洲消失，欧亚大陆凝聚到了一起。”意思是衰弱的西方只能看着欧亚大陆本身成为国际竞争的焦点。在这种背景下，美国必须认识到它无法像冷战后那样决定全球事件。相反，美国的目标应该简单化：阻止中国以美国支配西半球的方式去支配东亚。
如果用一个计划来定义这一新时刻，那就是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最初该倡议的英文普遍译为“One Belt, One Road”，后定为“Belt and Road”。“一带一路”规划了一系列大胆的能源和交通项目，涉及中方投资逾1万亿美元。有些项目横跨欧亚大陆，还有些项目——“珍珠链”项目——蜿蜒地绕过了印度洋通向非洲。与“一带一路”的规模相比，此前一些大国的努力相形见绌，包括英国的殖民地铁路建设和战后美国的马歇尔计划。尽管“一带一路”触角现已伸至拉丁美洲，但没几个地方比东南亚更清楚地显示出其影响力。这个曾被称为印度支那的地区夹在亚洲崛起的巨人之间，正成为大国竞争中一个越来越重要的焦点。正如威尔•多伊格(Will Doig)在《高速帝国》(High Speed Empire)中写道的，习近平的雄心壮志相当于是“一个恢复中国全球中心地位的计划”。《高速帝国》是一本解读中国若干项计划的篇幅不长的书。
多伊格是一名美国记者，他游历老挝、马来西亚和泰国，讲述了一个以中国“铁路外交”为主的引人入胜的故事。铁路是一笔大生意：2015年，全球铁路收入的41%流入中国企业。老挝是一个内陆国家，奉行共产主义，发展较为落后。中国计划经由老挝，将中国西南城市昆明与泰国连接起来。最终，这条线路将通往马来西亚，接入另一条讨论中的高速线路，打造一条从北京延伸到新加坡的干线，以实现习近平关于打造“一个注入了中国的连通网络、影响力和控制的地区”的愿望。
然而，尽管中国的财力与工程实力雄厚，中国的大型项目却经常遇到麻烦。多伊格讲述了老挝前副总理宋沙瓦•凌沙瓦(Somsavat Lengsavad)的故事，他是一个乱出牌的交易撮合者，通过中国的基础设施和房地产项目，他为老挝带来了数十亿美元的投资。然而，老挝新建的铁路可能永远也不会盈利，而中国却以无法承担的利率提供贷款，令老挝深陷债务泥潭。该铁路项目预算成本约为60亿美元，约占老挝国内生产总值的一半。
类似的问题亚洲也有，从斯里兰卡到缅甸的“一带一路”项目均受到债务的困扰。腐败是一个问题。当地人对由中国工人建造的工程怨声载道。多伊格提到马来西亚一个巨大的经济特区，当其中国的开发商资金耗尽时，就被搁置了。对中国的顾虑也为5月马来西亚大选出人意料的结果提供了背景，92岁的反对党领袖、对中国持批评态度的马哈蒂尔•穆罕默德(Mahathir Mohamad)重掌大权。在老挝，凌沙瓦因其亲华的立场而遭到清洗，转而成为一名佛教徒。在亚洲较为贫困的地区，老挝的麻烦并不罕见。“机能失调、腐败、贫穷，正是这些特点帮助中国获得了进入这些国家市场的机会，但它们也能将大规模的长期项目变成没有出路的困局，”多伊格写道。
到目前为止，印度一直无法与中国强大的基础设施外交匹敌，虽然在莫迪的领导下，印度有新的雄心向海外扩张影响力。和美国一样，印度也担心中国想要成为区域“霸主”，近年来，这一担忧推动了世界上最大的两个民主国家相互靠拢。然而，正是印度自身迅速膨胀的自信让美国前外交官阿莉萨•艾尔斯(Alyssa Ayres)感到担忧，其著作《我们的时代来临了》(Our Time Has Come)对印度的描述有趣而适时，称其“越来越对自己的全球野心避而不谈”。
作为曾经的不结盟国家的领导者，印度现在渴望成为能够影响各种事件、并在联合国等全球机构中发挥更大作用的“主导力量”。这种新生的自信在一定程度上来源于其经济的不断增长。但正如卡普兰所指出的，地缘事件也发挥着一定的作用：“若说21世纪初有什么地理上的焦点的话，那就是这里了：从海湾到南中国海之间的这片印度洋，同时包括中东、中亚和中国。”印度尤其害怕被中国强大的军队包围。因此，莫迪的目标是艾尔斯所说的“在印度洋取得首要地位”，印度追求这一目标得到美国的大力支持。美国的盘算虽然粗糙但合乎逻辑：如果亚洲有两个大国，即中国和印度，它们中的一个就不可能成为亚洲霸主。到目前为止，印度只采取了一些初步的举措来应对中国大手笔花钱的基础设施建设，但总有一天印度也会利用其经济影响力收买朋友并影响盟友。
反过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印度和中国的关系最近如此冷却。两国之间的竞争正在加剧，而并不是因为他们的领导人好战。相反，这是因为随着他们的发展，他们对自身利益的意识也在增强。对大宗商品的渴求，及其遍布全球各地的国民，都在扩大他们眼中的核心国家利益。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会更多地卷入卡普兰书中描述的那些新的、复杂的全球问题。中印关系中的爆发点也更有可能爆发，甚至不仅是在他们之间绵长而混乱的边界。1962年，两国曾因边界之争开战，而印度输掉了这场战争。在最近的峰会上，莫迪和习近平命令他们的军队避免进一步的边界争端。这降低了发生武装冲突的可能性，但仍不能排除这种情况。
卡普兰的书以国际关系学者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 Waltz)的一句话开头，他沮丧地指出，“理论家解释了历史学家知道的东西：战争是常态”。后来他引用了美国冷战时期外交家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的话，解释了殖民主义的逻辑：“如果我们不占领那些领土，别人就会。”如今，一种类似的顽固的现实政治主导着中美之间争夺影响力的斗争，中印之间也越发如此。一个充满地缘政治竞争的新世界正在诞生，但是即使是强国也不能完全控制事态。这种不确定性造成了混乱，也可能导致冲突。习近平与莫迪在武汉的峰会气氛友好，这表明，亚洲世纪可能比之前的美国霸权时期更稳定。但这种印象可能会有误导性。
《马可波罗世界的回归：战争、战略和美国利益》(The Return of Marco Polo’s World: War, Strategy, and American Interests)，罗伯特•卡普兰著，兰登书屋(Random House)出版，建议零售价15.99英镑，272页。
《高速帝国：中国的扩张与东南亚的未来》(High Speed Empire: Chinese Expansion and the Future of Southeast Asia)，威尔•多伊格著，哥伦比亚全球报道(Columbia Global Reports)出版，建议零售价14.99美元，107页。
《我们的时代来临了：印度如何确立自己的世界地位》(Our Time Has Come: How India Is Making Its Place In The World)，阿莉萨•艾尔斯著，牛津大学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建议零售价18.99英镑，360页。
本文作者是新加坡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Lee Kuan Yew School of Public Policy)实习副教授。其关于印度的新书《亿万富翁统治》(The Billionaire Raj)将于7月出版。
雷达卡
发表于 2018-6-6 10: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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