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糟糕透了，还好不好得了啦？

华盛顿人

张佳玮2016-04-02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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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那些擅自给一个时代下定义、给一代人下定义、动不动觉得世道糟糕得一塌糊涂的人，往往是出于精神的懒惰。

作者：张佳玮（腾讯·大家专栏作者，80后知名作家，中国篮坛顶级评论家

这一代人不行了，地球一定会完蛋！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万能的话了。万能在于，无论哪个时代，这番话都可以拿出去说，势必能吸引大批人来点赞：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界是每况愈下了，好不了了；反过来，过去的时代多么美好啊……

1928年出版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讲的是一战结束之后的事。男主角有段咆哮的预言：

“人人都一样。他们的血气早已死灭。仅存的那一点，也都被汽车、电影院和飞机给吮吸殆尽了……人类一代不如一代，这一代人，就跟罐头似的！……按照现在的进度，一百年后，英伦三岛人口多不过一万，他们将会快快乐乐地将彼此消灭掉！……所有的人、知识分子、艺术家、政府官员、工业家和工人，会癫狂地扼杀掉最后一点人性！”

结果是……小说中的故事近一百年后，人类也没被汽车、电影院和飞机给榨干，英国人口也没缩减到一万，大体上，人类还凑合活着呢，似乎还活得挺高兴。

当然啦，大嚷过末日论的，不止劳伦斯先生一个。

1935年，伟大的哲学家胡塞尔在维也纳与布拉格发布宣言，认为欧洲人面对可怕的危机，也许要从此完蛋了。19世纪后半叶，大诗人波德莱尔在巴黎闲逛，觉得巴黎在塌陷，大有地狱的即视感，文明世界将要完蛋，大家都会堕落进享乐的地狱里。狄更斯写《双城记》的开头，说“我们在直升天堂，我们在直向地狱”。巴尔扎克写《人间喜剧》时，经常写到“世道人心的败坏”这句子。

电影《返老还童》剧照中的巴黎

当然，非只欧洲如此。春秋时，孔夫子每天念叨礼崩乐坏，觉得世道是好不了了；自那以后，大家都说三代之时是黄金时代，之后就是乱世陵迟，不复古代矣……

但是，跟真正的世界末日专家比起来，他们几位还只是抒情派呢。

2012年著名的世界末日不提了，其实此前的年份，动不动都会被认为毁灭。比如，帕特-罗宾逊先生在1990年认为，地球会在2007年4月29日毁灭；日本的著名邪教奥姆真理教，认为世界会在2003年10月30日开始毁灭；连牛顿这种大科学家都说，2000年会是基督教的新千禧年；1967年，美国邪教骗子吉姆-琼斯说，该年地球要完蛋，大家都跟我走吧……

传说中的“世界末日”(资料图)

当然，早期还有些可爱的设定。比如，伟大的哥伦布不知为啥，说世界是在公元前5343年被创造的，会延续七千年，所以到1658年，世界会毁灭；宗教大师马丁-路德说世界末日，不会迟于1600年；大画家波提切利认为自己生活的时代太糟糕了，1504年世界会更替。

当然还有更早的，基督教早期，有希拉里先生说公元365年世界毁灭，有马尔定说世界在400年毁灭。

早期的宗教狂热人士，无一例外是念叨：世界太糟糕了，人类有罪，上帝或神灵或其他什么的看不下去了，如此云云。后来的一些人士则认为，人类会自我毁灭，自己把自己糟践得乱七八糟，最后引发核战争之类灭顶之灾……

那么问题来了：

世道糟糕了那么多次，人类怎么还不完蛋呢？

世道既然如此糟糕，人类怎么平均寿命还增长，越活越长了呢？

事实是：每个人的个体，可能各自有喜怒哀乐；但从宏观而言，人类经历了无数的“这么下去一定完蛋了”，经历了“这真是最坏的时代啊”。可是，似乎，地球还是好好的。

如果从平均寿命、健康程度、人口数量、物质丰足角度、受教育程度来讲，2016年的人类，整体可处于历史上最好的时代呢。

所以，是不是可以这么说？

在可见的未来，我们自然可以继续说“哎，人类真是不行了！环境污染、反智横生、国际纠纷、信仰缺失、勾心斗角、欲望横流……”这些话总会让人频频点头，认同人类确实不行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但在说完这些话后，人类还是会顽强生活下去的。

当然，“过去的黄金时代”，也许是存在的。每个时代，都愿意念叨：过去的时代啊，最健康，最唯美，最优雅，最知性的时代，大家都崇奉一些古老的艺术，能诗善画、书法古玩、香茶竹舍、文采风流。相比起来，眼下这个时代，就太市侩、太机械，太现实，太快，诸如此类。于是：19世纪，法国的丹纳先生认为文艺复兴才是完美时代。文艺复兴时期的诸位则认为，古罗马才完美。古罗马则认为，古希腊才完美。然后就一路回去无止境了……中国士大夫则是动不动觉得，尧天舜日的上古时代最美丽……

问题是：倘若你真回到1515年的罗马，会发现一些问题。当然，那个城市里当时云集了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和布拉曼特，你找辆马车，还可能找到达芬奇。但随后你就发现，那时代普罗大众的知识远不如今日，脾气火爆，命案遍地，人身安全毫无保证，吃不着辣椒玉米和咖啡，没有抗生素，人们没受过成型的体育锻炼和卫生训练，医生都是赤脚大夫只知道给你放血。这个时代有伟大的人物，但只有那几个——实际上，所有”过往年代的伟大人物“，都只有历史浓缩的几个而已。

这里的问题是：

当我们以古非今时，通常是以数千年历史浓缩出来的若干贵族精华，来比较如今的平民生活。单看18世纪的法国宫廷画，会觉得那时代风雅秀丽，远比今时今日文明。但宫廷画不会告诉你，过去的时代并不全是牧歌。油画里的牧歌唱晚、小说里的沙龙贤达之外，是广大人民的困苦、瘟疫、霍乱、下层民众的苦难、迷信、人身不自由和经济压迫。20世纪初，人类预期寿命30岁；现在？70岁开外。

华盛顿人

事实是：宏观而言，时代是在进步的。

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时代糟糕呢？除了习惯性以历史上的贵族精华对比如今的平民生活外，还有一个因素。

海明威那一代小说家，有个名号，叫做“迷惘的一代”。这个称号怎么来的呢？话说，海明威住在巴黎时，常去一位才华卓著但自以为是的女士斯泰因家里听教诲。斯泰因女士某日，因为某个年轻工人对她态度不恭，就顺口说海明威这一代人了：“你们是迷惘的一代！”

又四十年后，美国出过所谓“垮掉的一代”，金斯堡、凯鲁亚克等诸位先生，都在其内。可以说，这两代人，算20世纪美国最有名的两代人——在当时，是被当做嘲弄典范的。

然而：

海明威与他那代人，包括庞德，包括菲茨杰拉德，成为了美国文学经典的一代；而“垮掉的一代”当日的主张，包括：

“支持精神自由和性解放，要求男女平等、黑人权益、尊重同性恋；支持文学作品不受检查；普及生态保护意识；反战；维护地方文化；尊重本土文化和原住民。”

在20世纪60年代，这些很异端，会让人觉得“这代人完蛋了”，但搁到今时今日，是不是看着挺正常的？

我本人生于20世纪80年代。在21世纪的头几年，所谓“80后”这代人，被媒体数说了许多问题；到接近2010年那几年，传媒开始爱用“90后非主流”这个词。到2016年，90后已经成为互联网用户主体，忽然之间，当日揪着某几个90后个例大谈特谈这一代人如何糟糕的论调，忽然就消失了。事实上，以我认识的某些出生在90年代的人而言，似乎90后并没当初许多人念叨得那么糟糕——就像，80后也没有当初前辈们念叨得那么糟糕似的。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

这种“这代人糟糕了，世界要完蛋了”的心理，除了比较样本有问题，还因为有些人内心，始终不肯接受新鲜事物？

如果说，过去几百年的认知理论有什么发展的话，那就是：经验和纯粹理性，都不太靠谱；人类的感官认识，是很主观的。而众所周知，当事物发展超出自己控制预期时，人会焦虑起来；当事物发展超越人类心理习惯时，人类会觉得不快。

这些不快与焦虑，会联合起来，就会令人觉得：世道人心让我很不舒服，所以非常糟糕……

而上面这种感觉，通常是非理性的。

当年，斯泰因女士苛责了海明威，以及海明威推崇的舍伍德-安德森，给海明威定了“迷惘的一代”这帽子。海明威之后如此写道：

“我想到了斯泰因小姐和舍伍德-安德森，想到了与严格律己相对的自私态度和精神上的懒惰；究竟谁在说谁是迷惘的一代？”

我私人理解他的意思是：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迷惘，所以每一代人，都会觉得世道有些让自己不舒服的地方。

但那些擅自给一个时代下定义、给一代人下定义、动不动觉得世道糟糕得一塌糊涂的人，往往是出于精神的懒惰。

所以，有没有这种可能？当大家谈论世界糟糕、下一代人如何如何时，不妨想一下：

是世界确实比以前糟糕了，还是某些方面进步有些方面退步，让自己不习惯了、让自己觉得控制不了了，才会产生类似的心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