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金融时报》: WTO恐难逃被边缘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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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俊：冷战结束后的世界政治经济秩序将又一次重构。分析美国政府和特朗普的行为，应从美国现实出发，不预设道德评价，将特朗普作为理性的经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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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7日 06:08 西南财经大学北京研究院 欧阳俊

7月25日，特朗普和容克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将致力于实现美欧之间“零关税、零壁垒、零补贴”的自由贸易，共同推动WTO改革。8月1日，茂木敏充宣布美日第一轮贸易谈判将于8月9日启动。笔者此前曾撰文推断，特朗普全面启动贸易战，旨在逼迫贸易伙伴回到谈判桌。目前来看，这一推断成立。欧洲和日本屈从了美国的压力，开始就特朗普设定的议题与美进行“一对一”谈判。对此，多数人第一反应是WTO行将边缘化，西方世界将组成新的“富国俱乐部”。但从媒体报道和评论来看，也有不少观察人士对美欧、美日贸易谈判前景表示怀疑。笔者认为按照目前博弈各方利益诉求，除非发生意想不到的重大变化，譬如特朗普被弹劾下野，否则相关谈判将有很大概率在2020年前完成，冷战结束后的世界政治经济秩序将又一次重构。

贸易战是美国对贸易伙伴发起的可置信威胁

对于贸易战前景，许多人相信特朗普只是为谈判提高要价而虚张声势。在他们看来，战后国际政治经济秩序是美国一手主导打造的，维护既有国际秩序符合美国核心利益。而且，上世纪20、30年代经验表明贸易战不会有赢家，与全球为敌美国经济最终也会遭受重创。同时，以美国在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特殊地位，出现贸易逆差是必然现象，即使启动贸易战也不可能让美国重新成为顺差国。他们因此断言，特朗普最终会在压力下回归理性，放弃与贸易伙伴强硬对抗，在现有框架下寻求合作解决方案。这样的想法具有很大的误导性。

首先，特朗普更多地从现实主义出发定义美国利益。过去的美国总统多为律师或军人，他们的思考惯于从正义公平出发，注重美国的道义形象。特朗普是一位商人总统，习惯于用经济逻辑分析和解决问题，更重视美国的实际经济利益。对于他而言，如果能迫使贸易伙伴回到谈判桌，协商他制定的议题，即使以现行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崩溃为代价也是可接受的。从新的美国安全战略来看，维护既有国际秩序不再属于美国核心利益。

其次，特朗普不认为当前发动贸易战会严重损害美国经济。在他看来，当下的情况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完全不同，过去的经验教训不能解释现在的问题。上个世纪的美国，生产能力过剩，关税大战更多影响美国企业的出口，因此得不偿失。如今美国国内生产不足，对外存在8000亿美元的贸易逆差，贸易战造成的出口减少完全可以由进口减少所弥补，国内需求增加可带动国内生产增加，债务问题也会因为逆差缩小而缓和。

第三，特朗普相信巨额逆差能助美在贸易战中立于不败之地。在他眼里，即使贸易战解决不了对外贸易逆差问题，美国仍可决定逆差来自哪里，决定哪些国家可进入高增长国家行列。毕竟从历史来看，二战后经济上取得快速增长的国家，几乎无一例外曾得益于长期持续的对美顺差。为争夺美国市场份额，其他贸易伙伴不可能合作挑战美国，而美国可以赢得所有“一对一”谈判。

从美国舆论来看，特朗普的上述观点不仅为越来越多的普通美国人所接受，而且正在成为美国政治经济精英的主流看法。主流经济学界虽总体仍持批评态度，但也开始逐步调整观点，越来越多地从正面理解特朗普的政策取向。某种程度上，甚至市场也显得对美国赢得贸易战更有信心。今年截止7月31日，标普500指数上涨了约5.3%，而德国和日本股市双双下降了约1个百分点。

贸易战是美国藉以撬动国际贸易秩序的杠杆

虽然特朗普总是挥舞着关税“大棒”，但关税并不是他关注的核心内容，他也不会仅满足于关税税率对等。事实上，虽然存在贸易伙伴对部分美国商品关税税率畸高的现象，但美国与主要贸易伙伴之间的平均关税税率差异并不大，并不是造成美国出现巨额贸易逆差的主要因素。2017年，美国平均关税税率为1.6%。而中国平均关税税率为2.4%，只比美国高0.8个百分点。至于另外两个主要对美顺差国，日本平均关税税率为1.3%，德国为1.1%，甚至都低于美国。显然，如果其他条件不变，即使与贸易伙伴关税税率完全对等，美国贸易收支状况也不会有明显改善。

揪住关税问题不放，是特朗普图谋一举两得的商人手段。他不顾与贸易伙伴平均税率相差不大的事实，刻意放大部分美国商品面临畸高税率的问题，首要目的在于吸引民众关注，争取美国内支持。目前来看，他基本上达到了目的，个人支持率稳中有升。最新调查数据显示，特朗普的共和党内部支持率高居历史第二位，仅次于911事件后小布什总统的支持率。

特朗普拿关税说事，更大的图谋是迅速削减美对外贸易逆差，铲除导致逆差产生的根源。特朗普一直认为，WTO规则对美国不公平，严重损害了美企业竞争力，导致美长期出现大规模赤字，不可持续、必须变革，否则就得接受被边缘化的命运。然而，WTO其他成员对现行规则虽有诸多不满，但无意推动任何有利于美国的改革。不仅如此，WTO核心条款修订遵循“一致同意、一国一票”规则，需所有成员明确表示接受方能生效。这意味着，美国只能在WTO之外寻求解决方案。

冻结法官遴选瘫痪WTO上诉机构、以国家安全为名全面征收钢铝关税、向中国500亿美元商品征收25%的关税，就是特朗普为搅乱棋局而布下的劫。如果其他成员方不理睬，那么美国将继续以国家安全为名，不断扩大关税范围提高要价。如果有成员方发动关税报复，那么美国就会趁机掀起贸易战，将WTO机制边缘化。特朗普相信，在不断加码极限施压之下，其他成员将无法承受对美报复的后果，不得不返回谈判桌，讨论美方设定的议题。从欧盟和日本的反应来看，特朗普以战促谈的策略目前已经开始奏效。

美欧谈判不易但不会久拖不决

对于上周三特朗普与容克达成的“零关税、零补贴、零壁垒”共识的前景，许多观察人士持怀疑态度。有人认为，“三零”共识中“三零”部分并非美欧主要诉求，建立WTO改革同盟是优先事项。也有人提出，美欧在农业与补贴方面分歧巨大，特朗普上台后美欧嫌隙增加，欧盟内部协调困难重重，“三零”共识看起来很美，落实起来则长路漫漫，不谈个5-10年不会有结果。笔者以为，这些看法有失偏颇，美欧谈判的重点恰恰是“三零”自贸协议而非WTO改革，而且谈判很可能在特朗普第一个任期内完成。

首先，美国所期待的WTO改革不可能实现。边境税收调节安排（BTA规则）、发展中国家条款以及“一致同意、一国一票”的决策修正规则，是特朗普及其他美国保守势力长期以来最为关心并希望改变的WTO规则。然而，上述三项规则均属于WTO核心原则，其修订将构成对WTO框架的实质性重构，将触及除美国之外所有其他缔约方的利益，不可避免将遭到最强烈的抵制。即使欧洲愿意支持配合，美国所期待的WTO改革也不可能实现。特朗普同意与欧盟共同推动不可能的改革，目的不过是给欧盟一个台阶从而占据道德高点，为“三零”谈判增加筹码。

其次，美欧达成“三零”自贸协定是更现实的选择。欧美有着基本相同的市场经济制度，经济与社会发展水平也大致相当，双边自贸谈判的最大障碍是BTA规则。BTA规则很大程度维系着欧洲对美的竞争优势，美国过去50余年推动此项规则改革的尝试都因欧洲国家强烈反对而搁浅。此前，特朗普并不准备通过繁冗的美国国内税制改革解决BTA问题，因而在《税改与就业法案》最终版本中剔除了与现金流量税相关的内容。近期，特朗普正在调整策略，似为欧盟不同意就BTA规则进行谈判做好让步的准备。据报道，特朗普政府正在酝酿第二轮税改，引入流转税大概率成为新税改的重要内容。这样就可通过美国国内税制的调整，削减BTA规则带给欧洲的税制优势。至于常常被认为是谈判难点的农业和补贴问题，只要双方达成协议的愿望足够强烈，完全可以通过利益交换加以解决。

第三，美欧谈判不会旷日持久。因有TPP、TTIP谈判推进艰难的先例，众人多认为“三零”谈判将更加漫长。这一判断显然未充分考虑特朗普独特的谈判方式。正因为认为前任谈判方式缺乏效率，特朗普一上来就掀起贸易战，迫使贸易伙伴立即就其议题谈判。可以想象，如果“三零”谈判进展不达预期，美欧随时可能重回贸易对垒。极限重压之下，擅长推挡折冲的欧洲将不得不加快进程，这是因为：对于欧洲而言，无论与美达成何种协议，都优于与美爆发全面贸易战。至于欧洲内部协调问题，在强大的外部压力之下将不复存在。否则，欧洲将分裂为愿意与美国达成协议的和不愿意和美国达成协议的两部分。后一情形显然将更有利于特朗普推进“三零”谈判。考虑到特朗普竞选下届总统的意愿，可以预期美欧极有可能全力推动“三零”谈判在下届大选前完成。

最后，笔者认为分析美国政府和特朗普的行为，应从美国现实出发，不预设道德评价，将特朗普作为理性的经济人，将美国作为经济与安全利益至上的竞争主体，设身处地进行分析。非如此不能得到客观认识，非如此不能正确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