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新鲜人 于 2015-12-7 18:59 编辑
其实,从社会学角度来看魏晋时人,他们的精神状态和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嬉皮士颇为相似。那个年代的人也滥用药物,当然,滥用的是大麻和海洛因。所以,对魏晋时人为什么会前赴后继、冒着死亡风险去服散这个问题,“神明开朗”之类含混的“魏晋风度”还不足以解释。究竟该怎么解释,我也无法下定论。 澎湃新闻:魏晋之后,还流行过什么样的丹药?这些丹药有哪些危害? 王家葵:唐代盛行服食石钟乳和硫黄,可能都是魏晋五石散的“替代品”。我写过一段文字,直接抄录吧。 石钟乳又名钟乳石(stalactite),是碳酸钙的沉淀物,与水垢的成分类似(水垢除了碳酸钙以外,还含有氢氧化镁)。钟乳成为“仙药”,有一个渐变过程。 《本草经》并没有提到石钟乳有久服长生的功效,森立之辑《本草经》将其列为中品,可称只眼独具。但汉代也非完全没有服食钟乳者,《列仙传》说:“卭疏能行气练形,煮石髓而服之,谓之石钟乳。”《名医别录》给钟乳添上了“久服延年益寿,好颜色,不老,令人有子”的功效,并告诫说:“不炼服之,令人淋。”不过六朝以来炼丹的事几乎完全被道士包揽,而道士们更看重铅汞在炉燧中的变化,如石钟乳之类的钙化物并不太受重视。陶弘景所说的“《仙经》用之少,而俗方所重,亦甚贵”,应该是事实。 不知什么原因,唐代人特别嗜好此物。《新修本草》将石钟乳由中品调整为上品;孙思邈《千金翼方》卷二十二记载有“飞炼研煮钟乳及和草药服疗”处方六首;《外台秘要》卷三十七、三十八有《乳石论》上下两卷;柳宗元有一篇《与崔连州论石钟乳书》,赞扬钟乳之精美者:“食之使人荣华温柔,其气宣流,生胃通肠,寿善康宁,心平意舒,其乐愉愉。” 我怀疑,六朝隋唐单独服用钟乳,或许是由魏晋间人服食寒食散的习惯演变而来。寒食散的配方复杂,毒性也大,后来就减省为了单用钟乳一物。 尽管服食家奢言钟乳的养生作用,但与寒食散一样,益阳事——也就是增强性功能——才是主要目的。白居易的诗说:“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妒他心似火,欺我鬓如霜。慰老资歌笑,销愁仰酒浆。眼看狂不得,狂得且须狂。”他在自注中说:“(牛)思黯自夸前后服钟乳三千两,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颇多。”苏轼说得更清楚:“无复青黏和漆叶,枉将钟乳敌仙茅。”仙茅便是益阳的要药,取与钟乳相对,说明两者的作用是相同的。 服食硫黄的习惯,或许也与五石散有关。前面提到王奎克先生的考证,《千金翼方》所记录的“五石更生散”版本,以石硫黄取代礜石,此则又是唐代人服用硫黄的滥觞。 硫磺为炼丹家所需,《本草经》说“能化金银铜铁奇物”,但就像苏颂所说:“谨按古方书未有服饵硫黄者。本经所说功用,止于治疮蚀,攻积聚冷气,脚弱等,而近世遂火炼治为常服丸散,观其制炼服食之法,殊无本源。”这一意见十分正确,服食硫磺的习惯的确开始于唐代。李肇《唐国史补》卷中云:“韦山甫以石流黄济人嗜欲,故其术大行,多有暴风死者。”《旧唐书·裴潾传》称“宪宗(唐宪宗,公元806年至820年在位)季年,锐于服饵,诏天下搜访奇士”,裴潾上疏谏曰:“伏见自去年已来,诸处频荐药术之士,有韦山甫、柳泌等,或更相称引,迄今狂谬,荐送渐多。”因此可知士大夫服硫磺的习惯开始于元和年间,而其危害可举诗歌为证。张祜《硫黄》诗:“一粒硫黄入贵门,寝堂深处问玄言。时人尽说韦山甫,昨日馀干吊子孙。”韩愈也是受害者,白居易《思旧》诗有句:“退之服硫磺,一病讫不痊。” 针对硫磺的毒性,晚唐《药性论》乃说:“石硫黄,有大毒,以黑锡煎汤解之。”黑锡(铅)是否能解毒不得而知,《局方》黑锡丹用硫磺补阳,配以黑锡,应该是受此说的影响。 澎湃新闻:明代流行“以人补人”,我们经常看到小说中提到秋石、红铅、蟠桃酒和紫河车这样的药物。能否请您谈谈它们的来龙去脉? 王家葵:明代张三锡曾在《医学六要》中说:“大凡虚弱人,须以人补人,河车、人乳、红铅俱妙。”我以为,以人补人只是表象,这与内丹家以人体为炉鼎的思维方式有关,归根结底,其内在逻辑仍然是道教返老还少的“还丹”。是内丹家从以自己的身体为炉鼎来炼丹,发展到假借他人的身体来炼丹。 所问的四种物件,都是用来炼制“还丹”的。秋石、红铅、乳汁、胎盘,代表生化孕育,仍然是原始思维,巫术的交感律。 先说“秋石”。这是从尿液里获得的结晶物,主要是尿酸钙、磷酸钙,据说可以追溯到汉代,《周易参同契》就提到:“淮南炼秋石,王阳嘉黄芽。”但早期丹经所称的“秋石”是不是炼尿而成,不能确定。一般认为明确记录见于宋代《苏沈良方》卷六之秋石方。可注意的是,其中提到,“广南有一道人,惟与人炼秋石为业,谓之还元丹”。 李约瑟坚持认为,按照秋石的制作方法,可以获得性激素。这一说法存在争议,有人做过模拟实验。2001年左右,中科大张秉伦老师的一位硕士也做过秋石的实验,用了五个配方,得出的结论是没有性激素。北大的朱晶在其2008年博士论文《丹药、尿液与激素:秋石的历史研究》中得出的结论是,一百四十余种记载的秋石制作方法中,确实存在获得活性激素的可能性。朱晶的研究非常值得赞赏,但站在古人的角度考量,他们设计“秋石”的逻辑理路确实不是为了获得性激素。不然“红铅”里面似乎没有雌性激素,那又怎么说呢?要说雄性激素,还不如在“以脏补脏”的思路指导下,直接吞服各种动物的“鞭”(阴茎和睾丸),还可能真正含有睾丸酮。要不干脆直接吞服动物的肾上腺,里面含有若干的甾体激素(类固醇),既有氢化可的松、醛固酮,也有脱氢表雄酮、睾丸酮、雌二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