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读者可能都知道,斯大林六十岁生日的时候,毛泽东写过一篇热情洋溢的文章,颂扬这位“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的忠实朋友”。他那时对斯大林的热爱,可以说溢于言表。而十年之后,当斯大林过七十岁生日,毛泽东第一次有机会去莫斯科,握到他这位“忠实朋友”厚实的双手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一种充满了怨气的宣泄。他对斯大林说:“我是长期受打击排挤的人,有话无处说……”
毛泽东之所以会有抑制不住的委屈要向斯大林倾诉,当然是与俄国人有关。斯大林逝世后,有关莫斯科长期以来不信任他,甚至直接或间接地排挤他、打击他的经历,是毛泽东一度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话题。于是我们过去和今天几乎所有的书和文章都重复着同样的说法。但是,如果我们不仅仅局限于个别人的回忆,以及依据这些回忆编写的各种宣传读物,而是深入到历史事实当中来了解毛泽东与莫斯科关系的历史的话,那么,简单地把毛泽东与莫斯科的关系,看成是莫斯科对毛泽东压制和毛泽东与莫斯科斗争的历史,就未免太过片面了。即使我们把时间界定在毛泽东从参加革命到成为党的最重要领导人,也就是从1920—1935年遵义会议前后的这个阶段,我们恐怕也很难简单地同意那些缺乏深入考证和研究的说法,即所谓共产国际始终在压制和打击毛泽东。
一、毛泽东受到共产国际代表的“赏识”,“三大”即入选中央局
与我们今天许多读者了解的多少有些神化了的毛泽东不同,早年的毛泽东其实与相当一批年轻的共产党人一样,他们接触并且转向共产主义的时间很短促,投身于中国革命的各项准备都不是很充分。因此,他们不仅对俄国革命经验充满了迷信,渴望着来自俄国的直接的援助与干涉,而且开始时对来自莫斯科的指示都确实是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孔步亦步,孔趋亦趋”,毫无保留地去理解、去执行。
具体到毛泽东来说,他恐怕也并不是我们过去一些书本上所说的那样,早早地就成了一个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种革命者,早早就开始创立共产党了。他几乎到1920年,即中国有共产主义小组之日,都还是崇尚“呼声革命”、“无血革命”,主张一点一滴、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去改造社会的。像五四时期多数青年人一样,他那个时候的思想还是一个自由主义、改良主义、无政府主义乃至新村主义的大杂烩,他崇尚过康有为、梁启超,崇尚过华盛顿,崇尚过克鲁泡特金,羡慕过武者小路……就是没有崇尚过马克思。在这里值得一提的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1919年7月毛泽东创办的《湘江评论》和他那篇有名的发刊词。他在其中特别比较了马克思和克鲁泡特金的主张。他显然认为马克思的主张太过激烈,说马克思的主张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主张“拼命的捣蛋”;而克鲁泡特金是温和的,并不想急于见效,且从平民的了解入手,主张人人要有点互助的道德和工作的自愿,这一派人的意思更广、更深远。他明确认为中国应当学克鲁泡特金的办法,“不主张起大扰乱,行那没有效果的‘炸弹革命’、‘有血革命’”
在五四爱国运动发生的1919年,毛泽东是一个典型的改良主义者。他不仅反对流血,而且身体力行地追随日本武者小路,尝试创造中国式的“新村”生活。他邀集几个朋友,计划在岳麓山建设一个新村,设工读同志会,从事半耕半读,“以新家庭、新学校及旁的新社会连成一块为根本理想”。他断言:“真欲使家庭社会进步者,不可徒言‘改良其旧’,必以‘创造其新’为志而后有济也。”要创造其新,首先要“以创造新生活为主体”。创造新生活,又非先创造新家庭不可。“合若干之新家庭,即可创造一种新社会。”为了创造新家庭、新学校、新生活,毛泽东还力撰长文详加规划与解说。随着俄国革命成就的影响在中国越来越大,毛泽东也很称赞俄国人的努力。但是,直到1920年,他距离共产主义还相当遥远。他这时的志向很清楚,就是要从事那种由小变大的渐进的改良工作,而不是什么革命运动。
1920年,毛泽东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为驱逐当时的湖南督军张敬尧,实行“湖南自治”,而呕心沥血、奔走呼号。只要读一读他这时写的大量文章,就知道他是真心指望通过这种改良方式的驱张运动,促成一个新湖南的诞生。毛泽东思想的转变,也就是他对俄国的看好,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这一年春夏的北京、上海之行。因为这个时候,恰好是苏俄共产党的代表维经斯基在北京、上海积极活动的时期,两地的部分激进知识分子正在受到俄国革命思想的熏染,开始倾向革命,毛泽东和这些激进的知识分子走得很近,自然会受到影响。但是,促使他的思想根本发生转变,开始倾向于早期共产主义者的思想的,严格说来还是驱张运动的失败。因为,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虽然成功地赶走了张敬尧,结果又来了一个新督军赵恒惕,湖南一切照旧,这自然使性情本来就很急的毛泽东对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改良办法彻底失望。从1920年底以后,他终于放弃了改良的幻想,慨然长叹曰“看透了”,进而断言:“政治改良之一途,可谓绝无希望。”在这种情况下,再加上他在法国的好友蔡和森接连来信讲述有关俄国革命方式的种种益处,陈独秀的《新青年》以及《共产党》月刊也开始根据维经斯基等俄国人提供的材料,宣传引导俄国革命成功的列宁主义,这才促使他迅速地转向了革命。但显而易见的是,毛泽东毕竟刚刚从主张“无血革命”、“呼声革命”的改良思想上转变过来,他在谈到俄国革命的暴力手段时,还远不像后来那样表现得理所当然和理直气壮。他在这一年的12月写道:“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奈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弃而不采,单要采这个恐怖的方法。
毛泽东后来有一句众所周知的名言,叫做“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显然,毛泽东转向列宁主义,就是从他放弃政治改良一途,转而接受“这个恐怖的方法”开始的。到1921年初的时候,他已经不仅放弃了改良主张,而且根本放弃了无政府主义的观点。他当时写信告诉蔡和森说:你关于“无产阶级获得政权来改造社会”的说法,“见地极当,我没有一个字不赞成”,“试问政权不在手,怎样去改造社会?”事实上,“非得政权不能发动革命不能保护革命不能完成革命”。毛泽东对政权的高度重视,多半即源于此。
1921年以后,毛泽东逐步信仰了列宁主义,并很快就成为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少数成员之一。一旦成为共产党人,他就不得不开始为组织民众和发动革命奔波操劳,而他从《共产党宣言》等少数几本书本上了解到的浅显知识,显然还远不足以用来指导他的革命实践。因此,同当时多数年轻的共产党人一样,毛泽东渴望着来自莫斯科的指导与提携,相信:中国的改造“大部分都要靠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帮助”,特别是“必与俄国打成一片,一切均借俄助”。毕竟,这个时候的共产党只有那么几十个人,而且几乎是清一色的知识分子,要成就俄国式的革命谈何容易?况且,俄国式的革命讲的是要靠千千万万觉悟的工人和士兵,特别是大工业中的产业无产阶级,中国这时有多少可以用来从事阶级革命的“产业无产阶级”呢?如果要把那些“无自觉、无训练、无组织”,分属这个“帮”、那个“帮”的工人群众都组织起来才能革命,中国何时才会有真正的革命发生因此,当1922年共产国际提出中国革命应当分两步走,先搞国共合作,发动广大民众首先反帝反军阀时,毛泽东立即举双手拥护。